【杰佣】谋杀缪斯(3)
清晨。
蛋青色的天空遥远又潮湿。后园蒸腾起来的朦胧的水汽,被阳光染成清浅的金雾。雨后的庄园弥漫着土壤和松枝的味道。
我知道庄园主答应为我们准备三餐,即使一个仆人都没有看到,大家都还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那些凭空出现在长桌上的佳肴。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是一场狂欢,不合逻辑的荒诞事情也是稀松平常的助兴料而已。
只是单纯想独处一下,我努力用随和的语气向早起的几位女士问了早安,从餐厅顺了点吃的就逃走了。
兜帽遮住了我大部分视线,只看得到脚下的路。走在荒废花园的外围,我的靴头溅上了泥水,但我还是孩童一般执意去踢那些鹅卵石,仿佛这样可以让我好受点。
我再一次提醒自己是为追寻何物才来到这里。那些隐秘的、掩藏颇深的苟且与渴望,每每被放在心里反复品尝,就能提供让我拖着残身继续爬行下去的动力。
正如那封邀请函中所言,「你会寻找到你想要的」,这句话有魔力一般让我深信不疑。
我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情绪微亢,好像在咬断什么的颈动脉。
还挺甜的。
“你在这儿呢,小先生。”
一个音色明亮的男声突然闯进了我小小的私人世界。
是弗雷迪•莱利,那个舌长善鼓的律师。
我转身,习惯性地警惕地看向他,手中的苹果甚至都没有离开嘴,还保持着小口啃在那里的状态。
我并没有挪步的打算。这个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干净的男人愣了愣,尴尬一笑。
“我打扰你散步了?”
“没事,先生。”我咬一口果子继续向前走。我不太喜欢他。
莱利飞快地在自己的尖头皮鞋和我脚下的泥巴地来回瞧了几次,最后他皱皱眉,做出巨大牺牲一般艰难地跨过那些篱笆,动作因谨慎而异常怪异地靠近了我。
莱利像步履艰辛的小美人鱼一样小心翼翼地翘着脚走在泥路上。但他的声音依旧充满了烫人的高调色彩。
“你知道吗,你刚刚的眼神不错,吓到我了,哈,看起来就像一只什么……哦,我没有冒犯之意,你见过那种猫科动物吗,叼着自己的猎物跳上树,警戒地盯着人?”
我应付地笑了笑,假装自己无趣到听不懂玩笑话:“那是我失礼了。”
他跟着我走了一小段路,但保持着距离。
“我可以喊你纳布吗?也许我比你年长不少,但我依然希望我们能更友……”
“呃,那个,抱歉,”我忍不住打断,“是奈布。”
“哦,奈布,小朋友,是啊,哈哈。”他这种自信满满的领导者肯定不喜欢总让对话一次次尴尬的人,比如我,“冒昧问一下,你的全名是……?”
“奈布•萨贝达。”
“萨贝达?是吗?”
“是的。”
我现在可以肯定,第一天来应邀的十个人在律师的建议下“互相熟络”时,社交糟糕的我绝对没有说清楚自己的名字——或者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仔细听这个低着头的青年人到底在嘟囔什么。若是接下来有人喊我“米布•萨贝尔”或者“奈比•萨贝奇”应该都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儿了。
“我看你有些疲倦,昨晚没有休息好?”
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是的,我正准备回去……”
我站定了,不再漫无目的地走动,他也再没有什么动作。
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所以在我失陪前,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我清楚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无端与我扯些笑话和问候的,那些都是这种明面工作者惯有的过场而已。要等他们亲口讲出自己的目的要比登天还难。
莱利律师的表情凝固了一秒,但很快又挂上了笑容。
“首先,我得向你道歉。”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以示诚意,我没有躲开,但觉得肩头像是瞬间爬满了无数的虱子那样难受。
“是昨晚那本日记的事,原来是你的……我相信你也听黛儿女士说了——是我捡到的。为了确认主人的身份,我不得已翻开看了一页。”
我全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盯着他未启唇说出下一句的嘴巴,一种不祥的感觉缓缓升起。
“小先生,我无意偷窥你的隐私——但你的过往令我吃惊……呃,你可以理解为,敬佩?”
“等一下,”我扯下帽子,突来的光线让我眯起了眼——事情的发展有点不对,“你是说昨晚黛儿女士送来的……”
那本什么碰巧也是“8月7日”开头的日记。
“对对,哦还有,实际上你也晓得,我是从壁炉的灰烬里捞出来的,可让我狼狈坏了,但谁让我太执着于这些细节问题呢?一眼就看到了你没有掩盖好的一角……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想让人找到它。这搜寻的动作对于我来说实在不上台面,所以我在女士们面前做了一个小小的……语言优化。”
他狡猾地眨眨棕色的垂眼,稍大的门齿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像只得逞的兔子。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在这个已经把自己的错误设想当成现实的骄傲的律师面前为自己昨晚不可理喻的冲动辩解。
“说实话,你的用词虽然有很多不当,但字写得不错。”
他听起来根本就没有因为读了别人日记而感到的惭愧。
那本日记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连看都没看,更不要说知道那里面“字写得不错”。而现在我只悲观地希望这不是一本脱衣舞娘或者叛逆空想少年的日记,免得徒生更多的误解。
“先生,”我一时语塞,“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但那个日记……”
他读出了支支吾吾的我的窘迫,同时也愉悦于自己终于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为了实验我的反应一样,律师缓缓地说: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职业的机会,奈布,你不用为展示自己的过往而感到不安。”
我脑子里有一万种不好的猜测——他说起话来快得像那张嘴是花大价钱借来的,还得赶着还回去,我根本没有插一句的机会。现在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我曾是个佣兵算了,虽然这样做也不妥当。
莱利故意张着嘴顿了一下,似乎在挑选几个直白而能令我瞠目的词儿,可我刚想解释他就提高音量,继续说道:
“先生,你的前段人生根本不如你所介绍的那样在船厂碌碌庸庸——你是个佣兵,干着拿钱见血的事儿……十三岁就开始了,不是吗?”
等等。
“你看了我的日记?”我的心头一揪,向前一步近乎是脱口而出。
“我说了,只有一页,”莱利后退着撇嘴,现在轮到他不满意过近的距离了,“后面的都脏了,我的教养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指的是那本脏兮兮的日记本。我想,我脸上对于这诡异巧合的疑惑和惊愕大概都被他当做因为历史暴露的羞恼了吧。
莱利这下打赢了官司似的露出了真实的得意表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违背庄园主的意愿丢弃自己的日记,也许这只是个危险的年轻人一时兴起的怪念头,这里的人都很怪,你不用自责。但直觉告诉我,违反他的规则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在确定这种违规行为不会祸及其他人之前,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你不要再有这种……边缘行为。”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像一个总结。
“以及,为你送上迟来的生日祝贺,虽然晚了一天——你的确在日记里这样写了,再一次说明我没有冒犯之意。”
我真的无心于他企图扭转气氛的惹人烦的高昂语调了。“为什么”这个词语简直要在我的头里无限膨胀直到把我杀了。难道我必须傻傻站在这里,相信他的话,也就等于相信曾有一个跟我同日生日的人,在同一个年龄开始做同样的工作,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日记遗失在壁炉里?得了吧,我还不如追着兔子大臣的脚步去问问疯帽子该怎么做。
“萨贝达先生,请你专注。”
我咳了一声。
“您还有什么事吗?”除了展示你已经了解的一切?
律师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理袖口,镀银的袖扣十分漂亮,一闪一闪反射着阳光。是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后园的土地褪去了清晨的阴凉,开始渐渐腾起夏日的热气。我极不友善地盯着他的动作,一半的心思还在日记的巧合上周旋,口干舌燥。
他确定我平静了心情之后,才认真地开口。
“我暂时还没有分析出庄园主提到的‘游戏’的具体规则,但你应该能想到,游戏历来都需要对抗性。”
“十个人之内,或十个人之外。”我尽力显得从容一点。我就知道不止我一个人会做出这样的猜测。
他很惊喜地笑了。
“没错,那么共同点是什么?”
“总之,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有威胁存在。”
“我开始喜欢和你交谈了,”律师干干地笑了几声,取下眼镜仔细吹了吹起风时粘上的灰尘,轻轻戴上时微翘着小指,“每个人都想获利的可怕情况下,我这个可怜单薄的瘦子就得提前做点准备了。你很聪明,不知道因着这一点机灵,你以前的那些雇主会不会多给你一些报酬?”
“我没有拿多少钱,但我的报酬很大一部分以另一种形式补偿给我了,”
白日下的虫鸣已经愈来愈响烈,闷热而不适的感觉在我们两人间浓化。话没有说多少,但两人的意思已经被我们理解得透彻。
“但原谅如今的我可能自身难保,这不是利益的问题。真到那一天的话,各人还是自求多福。”
“作为一名律师,我很少谈判失败。”莱利还想再争取一下,“因为我总能提出不错的解决方案。”
“这不是钱的事,先生。”我微微抬头注视着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年长者有些失礼,即使是不喜的人,我还是补充了一句,“抱歉。”
“哦……遗憾。”律师跨出了篱笆,深沉地看了我几眼,那双眼睛几乎是戳着我的五脏六腑在寻找什么,太让人难受了。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那么,两清。”
我木然地点点头。
他离开了,还是那样一路熟练地躲避着泥坑和草枝。
我再一次戴上了兜帽,回到那一小片黑暗里,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弗雷迪•莱利的这一遭彻底掀起了我尚且平稳的心境。我本就浑水般的思绪又被他雷厉风行地翻搅,无数的疑问和诧异正把我推向一个痛苦的极限。
我想要戴着帽子闷着头昏睡个三天三夜。
不不。
我赶走了一瞬间逃避的想法,无论如何,我得顺着命运给出的诡谲轨迹继续摸爬滚打着前进,因为这是唯一的路了。
我要好好看看这一切混乱的爆发之源——那本日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