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诗词意象：合欢
记得史铁生写过一篇很短的散文《合欢树》，说到他的母亲把合欢树当做“含羞草”挖回来种，后来搬家、治病、奔波、忘记，直到母亲去世，作者回到大院，那颗母亲种下的合欢树已是亭亭如盖了。
旧居被一对小夫妻住着，刚生了儿子。那个孩子却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到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作者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留下的是一阵唏嘘和悲伤的空白。那颗合欢树也就成了母亲树。
传说合欢树最早的时候叫做苦情树，也不开花。古时候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后进京赶考，结果一去不回。妻子苦等，良人不归，终于忧思成疾，含恨将终。临死前她挣扎着到树下立下重誓：“如果夫君变心，从今后，让这苦情树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结果第二年，这棵苦情树果然开花了，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树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后来苦情树就被叫做合欢树了。这个故事很有民间传奇的风格，可以权作一听。只是故事太过悲伤，合欢合欢，原来只是魂牵梦绕。
三春过了，看庭西两树，参差花影。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
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堪称英秀，为何尝遍清冷。
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缕缕朝随红日展，燃尽朱颜谁省。
可叹风流，终成憔悴，无限凄凉境。有情明月，夜阑还照香径。
([魏晋]孙绰《念奴娇•合欢花》)
不管是对母亲的思念，还是对恋人的深情，“合欢”的韵味里仿佛还蕴藏了一抹悲苦的底色。合欢花开在枝头，合欢树下的人却未必得以合欢，这原本也是人间最寻常之事。只不过对于个人，失去的会变得尤为珍贵，而未得到的更成为心心念念。我想正是因为这合欢的苦味，反而引得人们更加充满遐想。比如走在路上，看到合欢花开得正好，粉红色的花丝迎风簌簌，有人告诉你这是合欢花，你就想啊，多么温柔的名字，就好像美丽的爱情。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 [唐]卢照邻《长安古意（节选）》）
因为合欢树的名字与花叶的特性，总是让人联想到甜蜜而酸涩的爱情，具体怎么说呢？"开花复卷叶，艳眼又惊心。蝶绕西枝露，风披东干阴。黄衫漂细蕊，时拂女郎砧。"这是唐代诗人李颀的诗《题合欢》，很形象委婉的描绘出了合欢与人心意之间的关联。更有甚者，对合欢树的果实也做出了诗人的解读：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唐]温庭筠《南歌子词二首 / 新添声杨柳枝词》）
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
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
([宋]黄庭坚《少年心》)
原来合欢树的果实里不止一个果仁，而“仁”与“人”谐音，且是“两个人人”，所以人们将合欢桃核也比作“心里另有其人”，你的爱人心里还藏着一个别人，怎么能不“堪恨”呢？
所以在前文讲到的那个民间传奇故事里引用过一句誓言：“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不同心”指的即是合欢桃核的多果仁，而“夜欢合”指的即是合欢树叶晚上会闭合的特性。
其实，合欢桃核也可取“夫妇恩爱好合”之意，因为桃为心形，核同合音，可以比喻两人心永远相合，所谓“合欢桃核两人同”（皇甫松《竹枝》）。一种物品包含正反两种寓意，有时候古人就是这么奇妙。
其实也不难理解，爱情是亘古不变的主题，因缘是千年不绝的幻想。每个人心中都对爱情有着自己的渴望与坚持，然而现实中爱情的形态却总是千姿百态。人们把美好的期望寄托在合欢之上，而结果却常常被现实啪啪打脸，于是因爱生恨，合欢合欢，也就有了那样的怨望。
合欢不只是一种植物，而且还是一种符号。
古人尤好吉祥，事事讲究好事成双。合欢自带好事成双的属性，其他相类的还有：鸳鸯鸟、连理树、并蹄莲、共根芽、知音吕、琴瑟曲等等等等，这些意象也往往组合起来使用，比如：“连理树稳情栽，合欢花纵心摘。”（[元]无名氏《萨真人夜断碧桃花》第四折）、“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唐]元稹《会真诗三十韵》）。而合欢作为一种吉祥寓意的象征符号，也往往被制成图案，嵌入到日常生活之中。
比如合欢带：“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明]何景明《捣衣》）；比如合欢袖：“凄凄合欢袖，冉冉兰麝芬。不怨杼轴苦。所悲千里分。”（[南北朝]柳恽《捣衣诗》）；比如合欢鞋：“薄幸檀郎断芳信，惊嗟犹梦合欢鞋。呜咽离声管吹秋，妾身今日为君休。” （[唐]王涣《惆怅诗十二首》）；比如合欢被：“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汉]佚名《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比如合欢襦：“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汉]辛延年《羽林郎》）；比如合欢床：“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唐]张仲素《燕子楼诗三首》）；比如合欢扇：“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汉]班婕妤《怨歌行》）；比如合欢楼：“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宋]严蕊《鹊桥仙》）；比如合欢宫：“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可怜今夜千门里，银汉星回一道通。”（[唐]王昌龄《萧驸马宅花烛》）；比如合欢影：“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宋]欧阳修《渔家傲》）。
合欢原本“恩爱好合，永结同欢”的意象，在人的情绪中体现为盼望、凄凉、怨愤、思恋、喜悦、寂寞、惆怅……情爱所能给予人的种种滋味，在关于合欢的诗词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倒不是诗人们总是矫情，避苦就甜，喜乐忘忧，原本就是人性中最寻常不过的趋向，而合欢，只是牵引诗人们寄托情感的一种表征罢了。
巧翦合欢罗胜子，钗头春意翩翩。艳歌浅拜笑嫣然。愿郎宜此酒。行乐驻华年。
未是文园多病客，幽襟凄断堪怜。旧游梦挂碧云边。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宋]贺铸《雁后归（临江仙人日席上作•三之一）》）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种之庭阶，聊以解怀。据说在内蒙古喀喇沁旗的灵悦寺庭院内，就有一株三百多年的合欢树，树形奇特，如大盆景。人们都叫他“明开夜合树”，每年的旧历五月，这颗百年合欢树就会开出小百花。人们会在树上挂满红色的带子，祈愿纳福，感恩还愿，期盼生活康安，合家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