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来归
天策府和万花谷的故事嘛,一般是这样的,开端便是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倾力施救,发展便是日久生情两心相悦,BE结局是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苦等秋风,大团圆无非是硝烟终散天涯比肩。
撇开那个不平凡的年代来说,纪承霄和谷雨本就是湮没在漫漫历史中的两个平凡人物,相遇相识或者相知相爱都不足以成为故事。但是当平凡与不平凡相撞,有些事情便会脱离既定的轨道,走向未知的结局。
自国祸突生至烽烟四野,天下动荡生民惶惶的岁月已是三年之久,行走在市镇之中,一砖一瓦都透出仓皇与恐惧。谁能想象这里曾经也是繁花似锦,曾有家家炊烟共笙箫,放眼处处清茶伴歌舞。而如今谁又在感叹权势的争斗永远只能刺痛天下黎民,一人之私一人之欲,生灵涂炭天下焦土。
苍生祸患,纵隐于桃源也不会于此时袖手旁观,万花谷中弟子多数辞别山门,在乱世之中行走,行医济世。
谷雨还记得拜别师门的那天,数百名弟子背着行囊站在山门之处,漫长的台阶仿若延于云端,掌门与师父们的身影早已模糊成虚影。经年晴好的万花谷上空似乎有黑云压住,压得人心头沉重。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谷雨随着师兄师姐们跪在石阶上三叩首,诵念师门训诫,随即起身离去,再不敢回头。从此踏上的即是未知的前路。
出谷之后便是各自分离,约定天下平定之后再同回谷中,来比一比谁救了更多人医好更多疾病。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个约定究竟何时能实现,在这烽火四坠的乱世,又有几人能安然赴约。
前事不问,来路莫追,且暂看此时。这时候的谷雨背着医箱已经走过了数十个城镇,救治了无数伤民,却也慢慢地愈发了然,仅凭自己,仅凭万花谷中区区数枚银针,永远不可能治好这满目疮痍的国土之殇。
从戎者,或许才能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偶尔谷雨守在炉子旁边熬药的时候会想起一年前自己救下的那个伤兵,想着想着便托着腮发起了呆,手中的扇子也忘了扇动了。
她想:他长得真好,自己救过这么多书生公子也没他那般好看的,一点不像是军营里血沙覆面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有时候也会想,他还会不会回来找她,虽然他答应过,但是谷雨却不敢当真。更多的时候只是很简单的祈祷,祈祷战事完结,祈祷国家太平,祈祷,他的平安。
大概,国家的伤痛,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治好。他比我可要厉害得多。
久了便有人打趣她,神医姑娘这是在思念情郎吧?
情郎?当然不是了。不过,谷雨觉得自己是有些喜欢他的,因为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嗯,比所有人都要好。他会用很好听的声音叫她雨姑娘,会帮她给药材分类,会给她擦去脸上沾染的灰尘,会熬好喝的汤给她,会叫她自己也好好保重身体。
而真正动心,大概是那一天吧。 分外好的天气,白天清风带杨柳,艳阳照碧湖。到了晚上月光清亮得水一样的铺了满地,树影像水里的藻荇般交错纠缠,谷雨倚在庭院的围栏边出神,微风带着树叶一阵一阵的轻轻晃着,突然想起小时候师兄师姐们教自己的乐谱,便拔下发髻上的桃木簪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栏杆上,低低哼起了小调。思绪正飘飞万里,不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语中带轻笑:“危冠广袖楚宫妆,信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此景可堪入画!”
沉思被惊扰,谷雨本来有些不豫,听了这样一段话却禁不住脸红了,昵了他一眼便往屋子里跑,却在进门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样,那人的双眸在斑驳的树影里有些不真实的情愫,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涡,正看向她。谷雨脸更红了,埋头便钻进了屋里。
应该,就是那时候喜欢上的他。
后来关系渐渐亲密,纪承霄会陪她做很多事情,会为她抚琴吹笛,逗她笑逐颜开。偶尔谷雨会问他些军队中的事情,纪承霄却并不多言,寥寥几语带过,便是长久的皱眉沉思,良久低低感叹:战争……何来胜者。
将士始终是属于战场的,所以他和她在硝烟平息之前永远都不会是他们。
伤势痊愈之后纪承霄便毫不滞怠地赶往了前线。说起来谷雨也并不希望他这时候留下。国家国家,不为国何以家。何况,她觉得应该给纪承霄更多时间去看清楚,他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谷雨不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发现,他们之间有的只是恩情与感激,只是一时的贪恋与心动。而不是爱。
或许时间与距离能检验很多东西,最起码,谷雨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越远,时间越久,越是被思念纠缠住不得解脱。他呢,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忘记我,有没有,想要娶我?
谷雨也会经常向送归的伤员旁敲侧听打听前线的消息,却从未得到过一星半点关于纪承霄的事迹。大概,我的意中人,大概只是个无名小卒吧,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在我心里,他始终是个盖世英雄。
又是一次大败,前线下来的伤员越来越多,整个国度都充满了疲累的气息。也不知道纪承霄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谷雨忧心忡忡地舂着药,过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恍惚间有人的声音靠近又飘远:“这回恐怕真的再难苟延残喘了。听说叛军里头那个极厉害的寇首纪承霄养好了伤,从北边又调兵来攻城了,这临城恐怕也不保了!”一时间仿若有惊雷乍响,炸得谷雨感觉一瞬间失去所有知觉,徒留她一个人在这一个人的世间,再无他物。
终于渐渐回过神来,旁边似乎有很多人吵吵嚷嚷,在唤她,又像在唤别人:“神医姑娘,神医姑娘!”怔怔然许久,仿佛心有所感,谷雨直起腰来,抬头,很远很远的地方站着那个人,她已经看不清他的眉目,只依稀见得依旧是常常相处时的轻袍缓带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是谷雨现下还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战场上金戈铁马的血色修罗呢?怎么会是,自己的国,自己的家的敌人,不死不休。
谷雨捏紧手中银针,千回百转中有些莫名想笑,当初年纪小的时候不愿整日困于药房,花间游的心法倒比离经易道学得更精深些。万花谷弟子,可救亦可杀。
淬毒的银针离手的那一刹,谷雨好像看见那夜清泠的水波在纪承霄眼中变得汹涌起来。而他始终未曾躲避分毫。血色渐渐蔓延,手掌松开,一只玉钗摔在地上,破碎成片片尖锐的碎片,扎得人心口鲜血淋漓。
为什么?
谷雨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只能无声地开口,向那人质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敌军将士?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还是,为什么要让她爱上他?
因为什么呢?纪承霄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当初深入敌营身受重伤,挣扎着逃出却终究体力不支倒下,以为必死无疑却在醒来时看见一张桃花般的笑脸,举着他的鱼符问他“你叫纪承霄?名字真好听!”为什么不告诉她呢?那渔符本是不一样的,他未料到这小姑娘并不认识,初时是因为伤势太重需要人照顾,后来,则是不忍心。本也不打算回来,只是今日,今日……命是你救的,便还给你。若有来世,再不负一世深情罢。
“从来没人陪我过过生辰,也没人送过我礼物!因为…因为我的生辰和掌门师父是一天啦……”
“以后我陪你过生辰”
“真的吗?”
“嗯。”
纵然此来危险,纵然你也许已不愿见我,纵然国仇家恨相阻,纵然,你我再无可能,我也只想在今日赶来。
“谷雨,生辰快乐。”
战事渐渐平静下来,临城的百姓发现那位女神医悄无声息地便离开了,也没来得及多道一声谢。
万花谷弟子离谷397人。六年战乱后,归去21人。
多数人的名字湮没烽火尘埃中,似乎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一名叫做谷雨的沉静少女背着行囊踏出谷时回望的那一眼不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这一生只收到过一句生辰快乐。
而边陲苗疆,有一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哑女,带着一位盲了眼的男子,在幽若草原的东北边修了一座树屋,闲来时候总是望着东边。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