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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2019-05-18  本文已影响1人  910d850113cb

                  罗生门(小编整合的中译本)                                                                                                        芥川龙之介 著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武士),在罗生门下等着雨住。

    宽广的城楼下,除了这男子以外,再没有别人。只有朱漆斑剥的大圆柱上,蹲着只蟋蟀。这罗生门在朱雀大路上,本该有两三个避雨的戴女笠①和乌软帽②的男女行人。然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

    要说这缘故,就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几次灾变,京城便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象、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都中的情况如此,象修理罗生门之类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于是,趁着这荒凉颓落的时机,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到后来,连无主的尸体,也被扔到门里来了,竟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都不敢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不知多少的乌鸦转着圈,绕着高高的鸱尾,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地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但今日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的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褪了的藏青色褂子,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级的台阶上,恼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疱,茫然地望着潇潇寒雨。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与其说“家将的避雨”,不如说是“遇雨受阻的家将,陷入困境,无路可走”。况且今日的天色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③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生计怎么办,——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心不在焉地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雨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夜暗渐渐压低天空,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阴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象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倘若”加上行动,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只能当强盗”,他对此仍然没有积极的肯定的勇气。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接着疲惫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黑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藏青褂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并且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抬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登上罗生门城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一个男人,象猫儿似的缩着身子,屏着呼吸,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颊,短须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疱。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不知什么人点起了火。这火光在各处闪动着。昏浊的黄色的火光,在各个角落挂满蛛网的顶棚上摇晃着,映照着。他心里明白,在这雨夜里,在这罗生门的楼上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蜥蜴似的蹑着脚,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了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里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地抛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比自己想象的要狭小,辨不出那些死尸的数目来。能见到的,有赤身裸体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死尸全不象曾经活过的人,而象泥塑的,张着嘴,伸着手,横七竖八地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永远哑巴似的沉默着。

    家将闻到一股腐烂的尸臭,不由得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才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满头白发、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点燃的松明,注视着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很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缝里,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惧也逐渐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憎恶,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嫉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缝里的松明一般,猛烈地燃了起来。

    那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他当然还不明白。所以还不能“公平地”判断这是善还是恶。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刚才他自己还打算当强盗的事,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猛然一个箭步蹿上了楼板,手握木柄大刀,大步走到老婆子面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

老婆子一瞥见

家将,简直象被强弩弹了出去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喂,哪里走!”

    家将拦住了在尸堆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这样骂道。老婆子把他推开,还想逃跑。家将不放她走,一把拉了回来,两人便在尸堆里默默地扭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余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什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钢刀闪着寒光,横在老婆子眼前。然而,老婆子不作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生死已全由他的意志操控了。而且这意志,将先前炽烈的憎恶之心,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冷却了。剩下的,只是圆满完成了事业时的,那种洋洋自得和心满意足罢了。

于是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检非违使⑤的衙门里的官差,只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这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就行了。”

    老婆子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盯住了家将的脸。这是双眼眶红烂、鸷鸟肉一般矍烁的眼睛。同时,几乎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象嚼着什么东西似的嚅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这时从喉咙里发出乌鸦似的嗓音,气喘吁吁的,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这头发嘛,拔这头发嘛,是做假发的。”

    家将一听老婆子的田答,竟是意外的平常,一阵失望。而且一失望,方才的憎恶之情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涌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情,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发出蛤蟆似的聒噪声,结结巴巴地做了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缺德的事。不过对这儿这些死人,那倒也活该!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四寸来长,晒干了当干鱼拿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带刀的警卫⑥买去做菜还少不得呢。我倒不觉得她干那营生怎么坏!要不这么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子嘛。我现在干这个,我也不认为是什么恶事。我要是不这么干,也得饿死呀!她明白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唠唠叨叨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收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冷地听着。右手自然是去按着脸上的肿疱。然而听着听着,他的心中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己把饿死的念头完全扔到脑后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用嘲弄的口气问了一声。同时跨前一步,右手冷不丁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前襟,狠狠地说:

    “那末,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迅速地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狠狠一脚踢倒在死尸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挟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便下了楼梯,消失在黑夜里了。

    过了会儿,昏死过去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吐出既像嘟囔又像呻吟似的声音,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从那儿倒垂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那外边,只有黑漆漆的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大正四年九月作

译记:这个短篇,作者是根据日本十一世纪的古籍《今昔物语》中的故事改写的。

注释:

罗生门:正名应叫罗城门,公元八世纪末建立的日本平安京(京都)南面的正门,和北面的朱雀门相对。是高大的双层城门,今已不存。

女笠:平安时代中期以来商女所戴的一种晴雨两用的斗笠,后来男子也戴了。

乌软帽:是日本古代

公卿、武士平时戴的一种黑帽子,庶民则出门才戴。乌帽有多种式样,乌软帽是其中一种,质地较为柔软。

平安朝以平安京为京都,分初、中、后三期,这篇小说描写的是末期的十二世纪院政期。

旧式计时法,指下午三点钟到点钟的时间。 检非违使:日本平安时代的官名,掌管治安、监察和司法工作。

原文作太刀带,日本古代京都春宫坊的侍卫。

小记:本人利用手中的鲁迅版、楼适夷本、吕元明本做了对比和整理,整合出了自认为最为流畅易懂的译版,以便读者欣赏到芥川大师的名作的魅力。我阅读这篇文章,也并非那么顺遂。一开始听说黑泽明的大作《罗生门》,就感觉是鬼片,胆小的我一直没敢看,原作自然也不想阅读。断断续续的阅读了鲁迅译本,吕本,但是没有做什么总结。后来是看了新番《恋如雨止》,里面一个情节,文艺大叔和青春少女讨论起这篇文章,大叔带着岁月的沧桑,表达了他的观点。对于结局,他说作者修改过多次,还有一个版本是武士冲进雨中,跑到城里抢劫去了。作者的本意可能是武士在听了老婆子的那番为了生存可以出此下策的宣言以后,终于鼓起了勇气,下定了做强盗的决心。而他自己人到中年,早已习惯了低调处事,不惹是生非就好。他当不了强盗,会一直坐在门下,等雨停。说不定就算雨停了,他也会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是一个失去激情、安然静思的状态。而我个人分析,武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从老婆子身上看到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冲进了雨中,继续闯荡,寻求生活别的道路去了。这样的故事可能更积极一些吧。无论现在如何颓废,哪怕身处绝境,觉得走投无路了,只要拥有生活的勇气,就能重新出发。什么时候努力都不晚,浪子回头金不换,车到山前必有路。

      作者的叙事手法也非常的扣人心弦,先是一个萧条冷落的罗生门做了一个背景烘托,出现了这么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突然一抹火光引起了他的警惕,蹿上楼梯发现竟然是一个老婆子在拔死人头发,心生恐惧。但是自己在武力值上占据绝对优势,得知不过是为了做假发之后,他心生的嫉恶如仇,变成了可怕的洋洋自得。在听了老婆子的辩解之后,他鼓起了一种“勇气”,是什么的勇气,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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