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人生的第一双皮鞋
聊起爸人生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心里有点疼。
因妈的一封信,九零年,我从阿荣旗重点高中落荒而逃,当时要好的同学来不及发觉,我便平地消失了。高二只读了半学期,从此,埋下了一颗让人生十年狼狈不堪的种子。
我知道自己除高一上学期认真过,其余皆没好好读,家里由内蒙搬迁辽宁后,我警惕到必需要努力向上和正视自己前途了。正在收心做各种准备时,从辽宁寄到我手的妈妈的亲笔信,让我彷徨多日,信的内容让自己不安,更让自己困惑,在反复纠结中,最终决定随了她的意愿,向困难妥协,不给爸添负担了(直到他们都去世了,才知这封信背后的另一缘由)。回爸妈的老家庄河吧,走一条大连招工就业的捷径,这跟读书可以无关,用最廉价的成本,去解决自己的前途问题,不做高端梦想了。
出生在七十年代前后的孩子,只要是吃商品粮的农村娃,十八岁以后,不升学的,皆有机会走招工途径,解决就业问题。我成了这条大路上行走的人,走的摇摇晃晃,心有不甘。
回到妈长大成人的辽南庄河市的那个小村庄时,是九零年三月初,树木刚刚返青的初春,我开始了惴惴不安的待业生活,等待招工机会。
陌生的一切,极不适应啊,内火极盛!然后开始急出病了。阑尾穿孔黏连,导致整个肠子给拽了出来清洗,病好了之后,这个后遗症来了,又患了肠粘连,疼了四天四夜才得到救治。再之后,又得了胰腺炎(这是工作后发现的病)。我内心承受了从小到大从没有过的蹂躏。更确切的说,人生还没同父母的生活完全剥离,生活便安排我体验各种不顺利,这一回来,便开启了以苦辣酸咸为主味道的十年人生囧途。
到最终得以招工成功,我一共待业了八个月。我得到了人生第一份,也是算人生最正式过的一份工作:成了大连市一家大型出口服装厂的流水线上的缝纫工,大集体所有制,给集体户口,一定年限转正式大连市户口。
不管咋的,反正,跳出农门了,成了当时的伪城市人。
大概是当年十月左右,到庄河劳服办好一切手续,与招工单位签了招工协议与合同后,爸妈我,都松了一口气。我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独立,不再是一只啃咬父母的寄生虫儿了。
意念中从没有过的概念,我就成了工人。做工人到底有啥前途,工人一词又意味着什么,我没想着一定要弄明白,但总有一丝不甘心在里面。
但我明白工人要好好干活,要挣钱养活自己。除了自养,若有剩余,还要帮帮父母,以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让他们也有点物质的满足,不要再过吃穿都匮乏的日子,我是个内心心疼父母的闺女,这点我是很清楚的。
于是,我又动脑又动手,内心充满了干劲,骨子里好强,因此,我比同批合同来的工友提前晋级为合格工人,提前转为了正式工,成了当时流水线上的脑手并齐进的好工人。
记得当年,也就是临近九零年年底,除了手里那几个月积攒的工资,还有因表现不错,年终给发了点奖金,我手里有了近八百块钱,这可是我人生的第一大笔财富啊,在这之前,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包括我的家里,也没有过这么多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可想而知,我是多么的快乐喜悦和满足,原来,当工人,也是有能力改变生活的!
在工厂放春节假之前的几日,我揣着这笔钱,心里仔细盘算着怎么分配,这是我独立自主的体现,也是我可以独立支配所有的生活的开端。
从小就爱美的我,首先要我给自己买件过年的新衣服,这是可以的!
然后呢?然后我要向爸妈证明我人生的第一笔收入,也是惦记他们的。
现在回忆起来,我第一笔劳动收入,好像只给妈买了条围巾,妈有除了神经官能症之外等很多疾病,从小到大,我很少见她笑,她总是眉头愁云紧锁,让我做的家务活多余其他兄妹,对我指责也颇多,因嘴犟,打骂我都没少挨,反正,不喜欢妈的性格。我内心,更是对爸充满了无限情感,成长的记忆里,爸好像没打骂过我。自然,这笔收入,我惦记爸更多一些。
那年月,一个体面的男人,都要有一件灰或黑色的雪花呢子大衣,保暖又挺括,我见过穿这样衣服的大人,都很硬气!还有,脚下要有一双油黑蹭亮的皮鞋!
想想爸,做为老师,印象里脚下没穿过一双皮鞋,身上更没着过呢子大衣呢。
而我,终于有了这笔可以给爸添体面的钱!我几乎都没盘算,就决定进大连的商业街給爸买双皮鞋,买件雪花呢大衣!
九十年代前后,大连绝对是富裕的城市,商业很繁华。买啥都不用想是否能买的到。
工厂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和工友一起去劳动公园的大早市,有人说早市上的皮鞋又好又便宜,我们便奔往而去。心里话,内蒙偏远地方长大的我,跟本没有独自购物的机会,也只在县城上高中时,仅有几回逛类似于集市的摊档而已,所以,压根就别谈购物经验这回事,更别说买皮鞋,还是给爸买皮鞋,此生第一回啊!最后,在冬日朝阳的映照下,我在一个摊子前看中了一双闪着油光的黑“皮鞋”,我本不识皮货,但信任了这位摊主的介绍。他信誓旦旦告诉我这是百分百的牛皮鞋!这双皮鞋,用掉了七十元钱。
之后,又跑去青泥洼桥的一家商场,果断的买了一件灰黑色半大的男士雪花呢子大衣,记得好像不到三百元。衣服拎到手里那沉甸甸的感觉,估计得有五六斤重的份量,心里别提多满足了。流水线上作业的辛苦,没有白费呢。
放假那天,工厂租用了大客车,把我们送回庄河。回家过年的心情,和小时候盼望过年的心情完全不同,这时候是做为成年人有了为家里分忧的自豪感。除了包裹里沉甸甸的皮鞋大衣外,还有工厂分给每个人的一坨冻鸡翅,一坨冻鸡腿,好像还有冻鱼。这也算我的劳动收获啊!
犹记得回到家时,爸妈的高兴样子。当我有点略带羞涩的把皮鞋和大衣从包里拿出来给爸时,我看到了爸脸上的一丝惊喜。尽管说着不要买这些,乱花钱,我不需要等话语,但,他绝对是收获了闺女给的意外之喜。试试皮鞋,嗯,合脚!试试呢大衣,嗯,合身量!这时我眼里的爸爸,真的一改以往的寒酸土气。原来,人靠衣服马靠鞍的俗话不是瞎说的。原来,我的老爸,竟然那么有气质!爸爸也是有学历的老一代知识份子,那种气质,也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发现。这个冬天再出门,爸也有行头啦。看看眼前精神十足的爸,我心里,有了隐隐的伤感。那时候,五十多的他,竟然没有一身像样的外出的行头。
再后来,端午放假回家,妈告诉我,我买的皮鞋是人造革的!不是牛皮鞋,我被人骗了。
原来,假期结束,我回了工厂之后 爸开始了“宠鞋”的行为,隔三差五的就给皮鞋打油,但穿的次数有限。还跟妈说,这可是这辈子的第一双皮鞋啊。可没穿到半年时间,鞋开胶了!他便到鞋铺修鞋。他跟修鞋的师傅说,这是牛皮的,一直打油呢,怎么就开胶了,结果呢,修鞋匠翻看皮鞋后大笑,说大叔,你打啥鞋油呢,这就是一双人造革的鞋啊!
我想,我爸当时面对这双“假皮鞋”的心情,肯定是五味杂陈的。修好的鞋,拎回家,他依旧隔三差五的打着油,妈说他,他说,革的就革的,能多穿一时是一时。
这假皮鞋的事,爸从来没跟我谈起,若不是妈告诉我,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大约能揣摩出爸不说的原因,他心里,是真的把这双鞋当做我送他的第一份孝心,可能真是他人生拥有的第一双有模有样的“皮鞋”吧。
至于这双鞋,什么时候寿终正寝,谁也没再留意过。但打我知道被骗了后,那种遗憾,久久在心里没有散去。从那之后,我开始学着识“皮”货了,面对皮衣,皮鞋拿捏不准时,就会找拼缝处识别,甚至掀开里衬识别有没有皮茬,最终,练就了不再被骗的本领,但我也把自己养成了爱买皮货的习惯。
人生走很久了,爸过世都十年了,妈也走五年了。
但这双“假皮鞋”的记忆犹在。有时会想,这双皮鞋,真的是爸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吗?难道他上大专时,家里没给他买过一双?他在县城工作后,也没买过?如果都没有过,那至少他跟妈结婚时,应该穿上一双皮鞋吧?一切都不得而知了。我理解那个时代普通人的贫困,但五十多岁才穿上皮鞋,也真的是让我有心疼的感觉。
我们兄妹都独立后,好像,穿戴都不是问题了。爸走后,我倒腾他的衣物,发现,啥都不缺了,儿女都给买,柜子里崭新的没穿的衣服还有不少。
那件雪花呢大衣,也被我翻到,二十年,至少还保持着五成新的状态,依旧挺阔。于是,把它带到墓地,用墓地的炉火,把它输送给在另一个世界的爸爸了。
无论今世在与不在了,另一个世界还能见到或见不到了,儿女与父母之间的情感,是永不消逝的。
每一个人都是一只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