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5
我妈妈最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恐怕就是高考。
用耿耿于怀这个词,并不意味着她有满腹牢骚。相反,打我记事起,听她提及这段往事,几乎都沉浸在自责的情绪中。她少女时期一板一眼,考第一,是女班长;同龄人抹着鼻涕疯跑玩闹,她兜里永远揣着手绢,步伐跨度也小小的,见人就微笑问好,两条麻花辫乖乖垂在胸前。
我看见过她和姐妹们一起拍的黑白照片,小小一张,边缘是锯齿状的留白,扎在手心痒痒的。她在最中央,戴着眼镜笑得恬静,是男生们会默默喜欢但绝口不提的那种女孩。
然后她逃了高考。
真的是逃掉的。她默默躲在房间里,早上就起来了,考试的东西也准备好了,没有去。
九十年代初,全国高考恢复没几年,大学生是个极稀罕的身份,不再由组织推荐,不再考察出身成分,大家全凭本事,考上了就能分到好单位、谈到好对象、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经历过人心惶惶的八十年代浩劫,人们对这种天降的、可以改变命运的“公平机会”,将信将疑,又满怀期待。
这个故事对我的童年来说,和《海的女儿》《九色鹿》没什么太大区别。我自然追问过很多次原因,从小孩子单纯为了接茬而问的“为什么”,到渐渐能听懂故事里面的懊悔。
她能放松面对的也只有我,于是重复了无数遍理由:“我怕。”
“我害怕考砸了,大家笑我。”
一次考试决定命运,这对她来说太难以承受了,不如让结果像薛定谔的那只猫一样,永不坍缩。
简单的一句话里是深深的自责。她自责于她的软弱,还有那无用的自尊。她感谢我外公保持沉默,又有点恨他的宽容。如果当时挨顿揍,被逼迫着第二年再考,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我还有一张她读大专时候的照片,新婚,和夜校的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去野炊,男生戴墨镜、穿八十年代流行的喇叭裤,女生所有人都是及肩中发,烫卷,衣着簇新颜色鲜亮。这个国家在多年的压抑之后,从年轻人的裙角开始飞扬了起来。
我妈妈拎着一只新婚时候买给自己的巨大的手提录音机,在江边草坪野餐,功放音乐。聚会散场的时候,录音机丢了,她不在乎。
那可能是她最快乐的时期。高考的余威并不如她料想的那样严酷,爱人是甜蜜的,朋友是活泼的,工作是新鲜的,而且还没有我,不必考虑太多未来。
自然也有不如意,比如曾经介绍对象的时候,介绍人说对方是大学生,刚分配到XXX单位,前途无量——说完,半是遗憾半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但她选择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
那一次软弱带给她的涟漪,她统统选择闭上眼。
唯一一次流露,是因为和她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她们早年就认识,但完全不合拍,因为共事才有机会熟识,渐渐形影不离,白天开店,晚上一群人聚会喝酒。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样的夜晚。他们吃饭,喝酒,说些我听不太懂的八卦是非,喝多了便称兄道弟。我们小孩子在房间里闹成一团。
粤语、对唱、痴男怨女,那个年代的流行金曲我几乎都会,咀嚼歌词,想象爱情,词人的描述远早于我自己的体验。盗版MV里比基尼美女在泳池边挥舞着彩色纱巾,毫无意义地来回走动,男人唱着“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女人唱着“哪里的天空不下雨”。
妈妈的好朋友喜欢和男友一起唱《当爱已成往事》。同行朋友的小孩在学校是小主持人,常常被无聊的大人哄着,以主持春晚的架势来串联他们的聚会,爸妈也面上有光。某天学了几个成语,便高高兴兴地说,希望T阿姨和Y叔叔,百——年——好——合——
全场安静。
Y叔叔是北上做生意的广东人。那个年代,广东生意人在东北非常受欢迎,个个都有大老板的架势,普通话的口音就是他们的通行证,一边被调侃是“鸟语”一边被膜拜,连刚有起色的小歌星在台上,都要模仿广东口音。
T阿姨是Y叔叔在异乡的第二个家。有第二个,自然有第一个,哪儿来的百年好合。
两人一开始不承认,渐渐瞒不下去了才告诉朋友们;我妈一根筋,总爱劝她,终于把人家劝烦了。百年好合事件是个导火索,两人做生意总有怨怼纷争,清库存的时候她发现T阿姨账目不清,终于吵了起来。
T阿姨恐怕是有点恼羞成怒了,指着我妈妈说,你对我失望,你以为自己什么人啊,跟我做朋友跌份吗,拿自己当高高在上的大学生了啊?
高高在上的大学生。一个只在几十年前才成立的偏正短语。
这段话的对象如果是别人,恐怕都不及一句三字经骂娘的威慑力大。但它扫射到了那个在高考当天,迟迟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间的少女。
很小的时候和他们一起去道外的江边玩,老的国营商店里售卖一勺一勺挖出来装盒的冰糕,我吃了两口,问妈妈冰糕怎么这么这么这么甜呀,她说,里面其实会放一些盐的,盐让冰糕更凉、更软,也更甜。
那时候周围朋友的样子,依稀有点叹服又不耐烦的意味。看,又来了,人家当年可是大学苗子。
她一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直到命运乘着恶言直直扑向她的耳朵。
我那个蹲下来和我说加了盐的冰淇淋会更甜的妈妈,从来没有想过从我的身上补偿自己的遗憾。她曾经害怕高考,后来,她特别害怕我会害怕高考。
她害怕我会成为和她一样被自尊所束缚,面对命运的不确定性,率先举起白旗的懦夫。
学生时代我每次考试之前,她偶尔问起,并不是“复习得怎么样了”,而是,“你紧张吗?”似乎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事。
问完之后又后悔,自己念叨着补充上,不紧张不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就是个考试。
一开始念叨得我有点烦,后来很想笑,但我是这几年才体会到她的点滴心境。我当然也有胡思乱想、瞻前顾后的时候,但临到关头,我从未害怕过。这或许是上天对她的一种补偿,她身上所缺失而又不知道怎么才能恰当交予女儿的勇气,我与生俱来,甚至过头到鲁莽。
我很大了,她能交给我的东西更少了,有时候我会嫌她烦,会把很多苦楚和为难吞下来,觉得,你又解决不了,又平添担忧,我何必与你讲呢?
孩子乘帆远行去了,她却还在依据有限人生被冲击形成的那短短一段海岸线,为我讲解命运洋流的走势,下一阵风来的方向。我们都知道她的教诲毫无用处,我们也都知道我不再聆听,可她依然止不住要眺望我离开的方向,孜孜不倦预测着晴雨雷暴,还有新大陆的风景。
“高考不过是人生的小土丘,但当这个土丘离你足够近,也足以遮蔽你的全部视线。”
“没有一句箴言、一场考试能够百分百保证你的未来。而我们为什么努力?为了将赢面扩大一点啊。”
我一个这么大的人了,有无数迫在眉睫的烦恼涨满我的眼帘高考的土丘已经离我很近了。没有经历过更无从紧张。
唯一的大考是中考,那场在小升初考试后又一次被称作人生转折点的考试。
我自己经历过六月的七八九,深深知道,决定最终结果的是两个部分,平日的努力和那三天的运气。
平日的努力属于自己,那三天的运气,天注定。
所以在中考之前,我还在和同桌聊天讨论暑假要怎么过,在老师说人生转折点的时候窃窃私语。
后来的结果也的确跟我的努力相符,以前同班的人很多去了州里最好的学校,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甚至不甘,我知道以前因为好玩失去的都在这时候补回来了。我爱玩所以上不了最好的学校,也注定成不了大事。
这是我早早就清楚的结果。
那我唯一能做的事,不要害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