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无岁月可回头 ——我看《一一》
01-《一一》
一部优秀的电影，以什么来界定？
《一代宗师》宫二说得很清楚：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公民凯恩》里的雪橇上刻的“玫瑰花蕾”是什么，值得一个人花一辈子时间去寻找？这是见自己；
《千与千寻》里的名字为什么那么重要？这是自我的象征，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有那些面具人？面具代表无尽的不被克制的人性之欲。这是见众生；
《2001太空漫游》里史前猿人向天空远远抛出去一根骨头，在曼妙的华尔兹舞曲中，骨头变为一艘太空船，有人将这个镜头称为电影史上最大的闪前，这是见天地；
如果将你脑海中那些盘旋不去的影片拿出来一一咀嚼，你会发现那些能让你流着泪欢笑的、让你回味的、让你颤栗的影片，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但最终一定是说的这三个词。
而杨德昌导演的《一一》就这么平缓祥和地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以婚礼始葬礼终的故事。
这个过程里，你可能不会大喜大悲，你只是平常地看着那一个个平常的小人物，如同看着自己的生活，等曲终人散，你叹一口气，觉得心被特么伤透了。
是的，我承认，在所有的艺术中，电影最能唤起我们的感同身受。
《一一》很真实，所有的镜头语言呈现出来的生活化似乎是不加修饰的，那些车水马龙声，那些远镜头的捕捉，甚至人物的衣服有的合体有的分明不合体（因为预算太少），很少对焦很少特写，很多长镜头的运用，所以让人有强烈的代入感，但《一一》又绝不是感同身受这么简单。
《一一》的三个小时，是见自己见众生的三小时，甚至我觉得仿佛过完一生。
02-NJ
吴念真演绎的NJ，有着平和宽厚的外表和挣扎焦虑冲突的内心。和侯孝贤不同，杨德昌更喜欢展现中产阶级的生活，而NJ的角色塑造，被吴念真演绎得淋漓尽致。在一次采访中，吴念真说，其实NJ也是他自己，有所有中年人的彷徨和迷茫，所以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NJ和初恋女友在日本重逢的那几场戏里，有一幕是NJ拒绝了女友的重修旧好，一个人回到房间，在黑暗中独自抽烟。
这是我印象深刻的一段。
一张剪影，黑白画面，明暗对比，燃烧的烟头，寂静到没有任何声音，但女友随后来敲门，从苦苦哀求到歇斯底里悲伤痛哭，以及两人最后的拥抱。
为什么不重新在一起？
为什么就不顺从一下自己？
回到台湾，NJ这样说：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其实，也许NJ自己也不知道，他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更况且，如果再在一起，那么当初的决绝有何意义？
“人不可能让另外一个人，去教他怎么活下去，怎么过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吗？但是这个人偏偏又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NJ内心一直将当初的不告而别视为对自己理想的坚持，视为宁可放弃爱情也绝对不放弃自我的为了理想和信念的一种壮士断腕。
但生活总是不缺捉弄，当初坚持的信念，不爱的专业，多年后却成为自己谋生的工具。
从这个层面上说，NJ是自私的矛盾的可悲的，他肆意地控制了自己能控制的那部分，自私到不做任何交代，但他又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压抑又隐忍，愤怒又焦躁。
你可以说他有情怀有良知，但他从来都缺一个干脆利落，永远是在摇摆和不断回避中。
但，这又何尝不是普通人的人性？
我们没有那么伟大和崇高，我们也曾让人心碎，我们追求梦想又碌碌无为，我们渴望诗和远方却只能局限在眼前的苟且。
我们看着NJ，却又惊心动魄，犹如看着自己。
03-洋洋
八岁的洋洋摆弄父亲的相机，拍了很多照片，所有的照片都是后脑勺和后背。
——为什么这么拍？
——你们自己看不到啊，我拍给你们看啊。
乘坐电梯，洋洋盯着邻居阿姨看，爸爸责怪他不礼貌。
——可是我想知道她在难过什么，我在后面看不到啊？
——爸比，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
——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吗？
洋洋在学校有一个一心对付和捉弄的女生，有一天在幻灯片放映室，女孩子悄声走进来，不小心被挂住的裙摆里露出了白色内衣，伴随着幻灯片播放中的巨大的雷鸣声，洋洋目瞪口呆，世界仿佛对他第一次展开了另一种画卷，是他无从窥探的异性的世界。
婆婆病倒后，妈妈要求家里每一个人和病榻上的婆婆谈话，洋洋说他没有要和婆婆说的话，妈妈为此生气。婆婆的葬礼上，洋洋拿着小本本问妈妈可不可以对婆婆说话。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我们总以为孩子懂什么，却不知道他们懂的比大人还多。
我们总以我们的标准去要求孩子，要礼貌要听话要乖，却不知道孩子用他们的方式来诠释他们眼中的世界，比我们更真实更积极面对。
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去忽略孩子，以为他们是最弱势的一方，却不知道他们把我们的虚弱和虚伪都看在眼里，他们才是拥有最朴素的哲学，并在思考中求解的人。
当洋洋穿着小西服面对婆婆的遗像，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说我也老了。
这样的台词有没有击中你？
04-《一一》
片中还有很多人的故事，逃避自我寻求宗教解脱而未果的妈妈，青春期迷惘中的姐姐，爱之不得的少年，玩世不恭的舅舅……
众生百态，每个人都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前进。挣扎和困惑，伤心和难过，最清醒的人呢，也许只有病榻上口不能言的婆婆。
三个小时的《一一》，有人说所见即所得，你的生活是什么样，见到的就是什么。
我但愿每个人都能在影片终了，嗟叹之余，明白自己是谁要的是什么。
想起韩松落的话——
“春天种树，秋天才有果实，雨水里撒种子，夏天才有玫瑰可摘，这都要用时间一点点挨过去，没有可以一蹴而就的。”
我们的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已无岁月可回头。
我不会再看第三遍了。
再见，《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