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幻术是假的，情却是真的

一只妖邪的黑猫，象征着神秘，暗暗流露着诡异，一代倾国的美人，代表着荣誉，还有矜贵，当这两者融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让人思绪翩翩，醉心不已的大唐传奇故事。

作为一个对氛围神秘莫测，想象力诡谲，批判精神强烈的唐传奇、清朝蒲松龄的著名志怪小说集《聊斋志异》，还有日本作家梦枕貘的《阴阳师》一度无比沉迷向往的读者来说，看到陈凯歌导演的这一部融合历史、玄幻、诗情，以及画意的电影在巨大的屏幕上，像一帧帧优美无比的画卷徐徐展开，引导着观众，一步步走向曾经繁华富庶，纸醉金迷，气象恢弘，万种风情，但又暗藏着传奇疑云的大唐，内心自然充满无限欣喜，仿佛灵魂经历了一次穿越之旅。

而《妖猫传》这部电影，也的确是改编自梦枕貘的小说——《沙门空海》，虽然这部小说还没有读过，但是他的《阴阳师》风格诡谲玄奥，又忧郁淡雅，写鬼写妖独具风情，一草一木仿佛有灵，已经能够「管中窥豹」到这位作家的创作精髓，

而且，在电影《妖猫传》当中，黄轩扮演的白居易，和染谷将太扮演的倭国僧人空海，两个人在长安城里屡屡会晤的那座私人宅邸，俨然与《阴阳师》里安倍晴明与源博雅常常午夜对谈的地方不谋而合。

绿草丛生，看似荒芜，却有自然天成的野趣，细雨霏霏，两个人相见座谈，安静清明，虽在城中，却也仿佛置身事外，一时之间，恍惚双双化身谪仙，而且在这样空灵自在的地方，谈神谈鬼，更加相得益彰，氛围已经做足。

然而，就像电影名字揭示的那样——《妖猫传》，是一只妖猫的传记，一只曾经豢养在深宫里，见证过盛唐荣耀，倾国倾城丽人杨玉环的惊世之美，却也目睹了安史之乱，一个时代的苍茫倾颓，一代佳人的落寞死去的黑猫。

在我看来，吟唱过黯然销魂，醉生梦死的诗篇《长恨歌》的白乐天，以及这个为在大唐求得师父口中至上法的沙门空海都不是电影的主角——他们只是引出真正的主角的那两粒线头，或者说揭开故事帷幕的说书人，充当着润滑油和卷帘人的作用。

真正的主角，该是那一只三十年前被因为解救「沉睡」中的杨贵妃而引毒上身牺牲自己的白龙的灵魂附身的黑猫，还有始终萦绕在黑猫身上，如影随形的那个惊艳过一个时代的女人杨玉环。

虽然杨玉环只在电影的中途出现，而且大多数时候只是惊鸿一面，但是黑猫的存在，完全是作为她的「发言人」——承载着替她正名和沉冤的使命。

而从电影的开始，到电影的结束，黑猫却是如影随形，或者直接出现，说出人话，令人惊惧，或者附在人身上，走火入魔，或者在月光下，在门帘上，浮现暗影，诡秘难测。

是它，感受过万国来朝，光辉璀璨的盛唐荣耀，看着李白醉后疯疯癫癫吟诵「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时候「一吟双泪流」的动情；是它，见证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的倾国倾城；也是它，看着盛极一时的大唐如何被困垓下，而那个宠冠六宫的女人，如何一步步沦为朝代兴衰的替罪羔羊。

它的心底，有深不可测的眷念，眷念往昔的繁华，眷念「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杨贵妃，也有难以抑制的恨，恨那些处心积虑，薄情寡义，让杨贵妃在棺椁里绝望而死的人们。

复仇，成为这部电影的主题。

为了打造这一个经典主题的传奇故事，为了营造持续不断的神秘凄艳氛围，为了让人重回那一段「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的辉煌时代，「幻术」成了一个极具特色，让人叹为观止的包装手段。

而幻术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人的心底有「诉求」——就像年老之后的丹龙说的，人们之所以能够看到西瓜，是因为他们内心有吃西瓜的欲望，而「极乐之宴」之所以能够重现，杨玉环的悲剧之所以再度卷起腥风血雨，是因为有人始终在怀念着盛唐，怀念着盛唐里，那个极具代表性的美人杨玉环。

这个人，就是白乐天，以及随着他的指引，一步步走近迷宫的空海。

黑猫为杨玉环的命运愤愤不平，所以替她报复苍生，并且指引着白乐天和空海，一步步走近事情的真相——被君王——一个说着「长长久久」的男人推向死亡的沼泽的真相——这是陈凯歌眼中的真相，也许是梦枕貘书里的真相，也许是白乐天《长恨歌》里的真相，但是归根结底，历史的烟云沉沉地笼罩，谁也不知道所谓的真相，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孔，就像谁也不会知道，白乐天创作《长恨歌》到底是悲叹歌颂杨玉环与李隆基悲切动人的爱情，还是暗讽虚伪残酷的政治，或者两者都有，也像谁也无法幻想，曾经的盛唐气象，究竟是怎样的繁华无双。

陈凯歌借着空海的眼睛，打开三十年前倭国遣唐使阿部的眼睛，让他们以「外来人」的眼光，带着惊叹与艳羡的心境去领略那一番奢靡与繁华，其实也是成全了他自己，还有每一个观众内心对那个壮美华贵的时代的瞻仰。

将一个真实的时代，时代里真实的人物作为素材，进行巧妙地艺术再创作，使一个尘封于时代，沦为千古之谜的故事化作动人迷醉的传奇，为历史再次笼罩上了一层「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面纱，使得历史与玄幻实现了灵气逼人的结合。

诗情是唐朝的魂，诗歌是唐代的名片，贯穿始终，无论是盛唐时候的诗仙李白，还是三十年后英气逼人的白乐天，他们就是活生生的唐朝的代言人。

画意则是陈凯歌对这部电影艺术手法的掌控布局——无论是空海白乐天的私人宅邸，还是那电影为人所称道的「极乐之宴」盛况空前的局面，杨贵妃的一颦一笑，身上华服的一针一线，一景一物，都是令人沉醉入迷，过目难忘的。

电影的华美，像一匹霞光万丈的锦绣衣裳，令人慨叹向往，但是瑕疵也并非没有。

电影里有多处，看似「闲笔」其实真是「闲笔」的细节，——杨贵妃陵墓里墙壁上那突然睁开眼睛的壁画，空海渡船过海遭遇暴风雨，船上妇人的那一句话，以及师父口中的无上经的妙旨所在，都仿佛虚妄。

黑猫自己口中的身世命运与最终事实呈现的被白龙魂魄附身的设定前后矛盾，这应该是最不可被原谅的一道缝隙。

再就是黄轩扮演的白乐天的形象——电影里他潇洒不羁，甚至有些放浪形骸，恃才傲物，但我总感觉，写得出「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的才子，总应该透着丝丝的忧郁，当然不排除，我的主观感觉，是错误的。

但是张雨绮的春琴，还有张榕容的杨玉环，却是这部电影的两处「生花妙笔」——她们是有「唐」的风情的，一个极具风情的嗓音，春光无限的肢体表达，恰恰好将一个舞女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另一个因其自身中法混血的素质，正好呼应了杨玉环汉胡混血的身份，穿一身曳地华贵红衣，上绣霭霭飞翔仙鹤，高高发髻，既不柔弱，却也不过分丰腴，令人只感觉秀色可餐。

杨玉环的故事是惨烈的，悲剧性的，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时代殉葬，引发后人许多哀愁悲叹，但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也是她难以逃脱的历史命运。

为她写诗的白乐天感叹她的苍凉命运的情是真的，这也是这部电影的「立意」之所在，而白龙附身的妖猫替她报仇雪恨的怨情，也是真的，虽然这不过是作家艺术发挥的产物——这些都是潜藏在幻术之后的真实。

后人心心念念地追溯这段伤情传奇的故事，也不过只能够寄托哀思而已，对已然注定的历史车辙毫发无伤。

但是，那一道不可思议，让人魂牵梦萦的美，却是永恒的，是经得起光阴荏苒的，因为无法确定，所以更加充满幻想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