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鸡
一 哭鸡
夜幕下,群山环抱的氐酋村一声凄厉的哭号划破寂静,横七竖八坐落的瓦屋民居如同被惊醒的睡虫,次第亮起惺忪的光来。继而,街坊里弄一片嘈杂,村里人大都披衣出来探究这凄厉哭声的源头及缘由,好奇令村人睡意全消。
身材肥胖的梅汝康虽然嗜睡,但一旦得知村里上下哪里有鸡毛蒜皮的大事小事便立即满血复活,连脚趾尖都充满着战斗的精神。他披了件貂裘大衣大步跨出门来,抬眼便见对门钟善人拄个拐杖也站在门口伸颈四下张望。
见梅汝康出来,钟善人拱手见礼,一脸关切道:“梅老弟也听到动静了,不知哪家又出了啥天大的事啊!走走走,咱们一起去瞧瞧。”
梅汝康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快步向村西头奔去。
钟善人杵一脸灰,胸中暗骂“杂种!蛮无教养”,却佯装不在意地追在后面叫道:“梅老弟,梅老弟,你看你!——真是个热心人啊!别走这么快嘛!”
梅汝康正急匆匆地向前奔,突然拐角处一个人从对面跑来,差点撞个满怀。
“哪个?”梅汝康吼道,“慌啥子慌?鬼撵起来了吗!”
对面一听是梅大爷,忙作揖打拱讨饶道:“梅爷啊,该死该死!倭是山炮哦。”
“狗日的杂种,说哪个该死!”梅汝康劈头就给他脑门一个栗磕戳,怒道,“好生说,前头出啥事了?”
山炮贼眉鼠眼地朝村西头望了望,尖声说道:“梅爷你快去看看吧!马寡妇家的鸡死了一地哦!正要死要活地哭哦!”
钟善人正好赶上来,气喘吁吁道:“啥?马寡妇家的鸡又出事了!这不是要人家命嘛!”
梅汝康一把揪住山炮瘦弱的肩胛骨厉声道:“是不是你娃干的?老子一把捏死你!”
山炮一脸冤屈道:“梅爷松手,松手,倭哪敢哦。倭跟马寡妇无怨无仇,即使嘴馋哦也只是偷一只而已哦,怎会毒倒人家一大片哦!这对倭有啥好处哦。梅爷你这样说,倭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哦!”
“哦哦哦!屙你妈个厮!”梅汝康骂道,但闻言在理,一壁放开山炮,一壁又喃喃说道:“难道是仇杀?接二连三的。马寡妇似乎也没有仇家呀!”
钟善人接口道:“哪个这么缺德,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梅兄,走,你我去给人家做主!”
梅汝康又瞥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径直朝西头走去。
全村人都围在乌嘴西门克的檐前,七嘴八舌,不知所云。见梅汝康和钟善人到来,村民们让出一条豁口,将二人圈进去。
二人走进人群,地上本来嘤嘤啼哭马寡妇突又呼天抢地起来,怀中紧抱着一只耷着脑袋的死鸡,地上还零落地躺着十余只死鸡。门里乌嘴家还传出一阵凶狠的吆喝声。
梅汝康诧异地问道:“谁在里面吵?”
村民们四散踅开,支支吾吾不答。
梅汝康看了一眼山炮,山炮便知趣地小声告诉他:“倭晓得,是鹅卵石和乌嘴,还有顿哈尔哦。”
“为啥子啊?”梅汝康一脸厌烦问道。
“这个倭就不清楚了,你老人家直接去问哦。”说完,山炮也踅开了。
钟善人蹲下身子问马寡妇:“绍阳媳妇,咋回事?你家的鸡怎会死在这里呐?”
马寡妇悲从中来,凄声哭道:“天晓得是哪个挨千刀的毒死了我的鸡哦!我这些鸡都是赊来喂养的,我拿什么陪人家哟……天啊!”
钟善人道:“绍阳媳妇,养生事小,身体为重。别太悲伤,我和梅爷自会给你讨个公道。”
梅汝康又瞥了他一眼,径直钻进乌嘴家那扇歪斜破旧的矮门。
二 乌嘴
西门克“乌嘴”的绰号来自他天生体弱多病、唇肥发乌的一种奇怪毛病。
氐酋村的土著向来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礼谦文明,多以嘲笑人的痛楚残缺为乐。被嘲笑羞辱的人也不以为忤,久而久之还反以为荣。
比如山炮,本名已佚,因排行老三,原叫钟三郎,出生卑微,天生猥琐,双腿不齐,形如罗圈,小时候村里人便叫他罗圈腿,又叫他龌沟子。长大后,钟三郎专做偷鸡摸狗之事,恶名昭著,娶不到媳妇,但每天早中晚,人过其门却听得有行房的动静。原来这厮沉溺于自打手铳,每日三炮,村人老幼妇孺尽知,便又给他起名三炮,还有人戏称他为“日本人”,这厮也不以为耻,依然自得其乐。
又比如钟善人,本名钟太基,人如其名,遇事善打太极,中规中矩、不好不坏,人人知道他死爱面子,爱充好人,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自私狭隘,村人都晓得他的德行,但遇到邻里纠纷,却又少不了这样一个和事佬,虽则讨厌这幅伪善面孔,但久而久之,这样的虚伪形式也有了不小的市场和权威。村里人叫他钟善人,其实他本人也明白,这个绰号既有尊重又有讽刺的意味。想到讽刺自然有些恼怒,于是他便尽量不往这边想,而只取意尊重,掩耳盗铃、自我陶醉。
但乌嘴却是个怪胎,他自小就自卑自身的残疾,尤其是长大之后,更加痛恨自己的嘴唇与众不同,而更可怕的噩梦是村里人、甚至自己的族人、兄弟都不但不关心他内心的痛苦,还天天乌嘴乌嘴地叫他。每听人家叫一声乌嘴,他胸口就犹如被人扎了一刀,他也从不应声,只回应以恶毒厌恨的眼光。然而人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良反应,反而见他眼光中的仇恨更觉好玩,依然口中叫着乌嘴乌嘴的嘻嘻跑开。
有一次他去帮堂兄西门雷杀猪,西门雷有个令他都发笑的绰号——鹅卵石,因他有一身蛮力,脑袋形状奇特,瘪头瘪脑,极像河边的一块大鹅卵石,而且一根筋,行事莽撞执着,横行乡里,无人敢惹。乌嘴本以为堂兄也有个直指痛楚的绰号会与他同病相怜,熟料那天,鹅卵石一刀破开猪肚,取出一幅猪肝,回头看看乌嘴,突发大笑,笑得强烈咳嗽,连嘴角衔着的靺鞨烟都掉在了地上。乌嘴被笑得发毛,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果然,十恶不赦的鹅卵石说出了一句将他最后的尊严摔个稀碎的笑话,——“乌嘴,你猜老子破开猪肚皮看到这幅猪肝想到了啥?哈哈哈哈!……老子看到两片大乌嘴,老子还以为是你在猪肚皮头呢!哈哈哈哈!”
乌嘴气极,一下跳开三尺,将手中的猪毛刮向鹅卵石头上扔去,神情激愤地哭骂起来:“鹅卵石,我日你妈!”猪毛刮撞在鹅卵石头上“邦”的一声刚响,溅出一束火花。鹅卵石瘪头瘪脑的脸上笑容一收,手中屠刀一紧,眼中露出凶狠的目光,瞪着乌嘴。乌嘴不惧反怒,继续哭骂道:“我日你妈鹅卵石,老子都没有喊你歪号,你却欺负老子。你没良心!”鹅卵石闻言呆了一刻,突又浑身颤抖地大笑起来。一壁用扔下屠刀的手,捡起靺鞨烟屁股塞在黢黑的牙缝里,一壁用另一只仍然提着猪肝的手背揩抹笑出的眼泪……
自那以后,乌嘴对人们再叫他的绰号再也不以为然了,因为他将所有的伤痛和仇恨都计在了鹅卵石头上。鹅卵石开始并不觉得有何异样,还继续开他的玩笑,但后来遭遇乌嘴仇恨的眼光多了,也不自然地从膈应发展到恼怒,见了面就忍不住要咬牙切齿地敲打一下他的脑门或踹上一脚屁股,还故意对着他耳朵乌嘴乌嘴地使劲叫,来刺激他。乌嘴却始终不发一言,平时也尽量躲着他。但是两家门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乌嘴便养成了闭门不语、昼伏夜出的习惯。
直到有一次,鹅卵石家的一只老母鸡跳进了乌嘴家院墙与乌嘴家小鸡争食,被乌嘴一锤砸死。乌嘴将老母鸡五花大绑,痛数罪状,然后大卸八块,炖熔煮烂,大快朵颐、大快人心地吃了个精光。当天晚上,鹅卵石发现老母鸡失踪,不由分说踢开乌嘴家的门四下搜寻。虽然乌嘴掩去了一切痕迹,连地上的鸡血都仔细擦掉,但还是被鹅卵石从空气中弥漫的炖鸡味道断定乌嘴偷吃了他的鸡。结果是,乌嘴又被痛打一顿,家中所有的小鸡被全部掳去。按鹅卵石那霸道而毫无新意的逻辑,原本他的那只老母鸡可以生很多蛋、孵很多小鸡……。
乌嘴的这次复仇得不偿失,心中委屈憋闷,既痛恨鹅卵石没有确切证据,仅凭莫须有的猜测就武断结论。又痛恨自己复仇心切,因小失大。从此对鹅卵石又恨又怕的他只好加高院墙,严防鹅卵石家那些霸道的鸡们又来“滋事”。
三 赌命
今天,梦里梦外担心的事还是异常严重地发生了。一只老母鸡和十六只小鸡死在他家门前。
待马寡妇在她门前呼天抢地的号哭将他从梦中惊醒,他开门出去察看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一天都没有开门出去过,他有理直气壮的底气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鸡死在自己门前,马寡妇也找上门来了,乌嘴不知从何说起,气急败坏令两片肥厚的乌嘴唇愈加乌亮欲滴。一会儿村民们都围聚拢来,嘈嘈窃窃分析评议案情始由。
嘈杂声中,乌嘴心中逐渐明亮起来,这明显是栽赃嫁祸啊。是谁这么缺德?谁跟我有仇?——鹅卵石!好阴险、歹毒的小人。乌嘴想明白这一关节顿时胆豪气壮,高声叫道:
“村民们,安静!大家可能以为是我西门克毒死了马寡妇的鸡吧。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我今天一天一直在家,门都没有开过。但我想我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话音未落,隔墙鹅卵石“嗖”一声跳过墙来,厉声喝道:“鸡死在你门前,明摆着就是你龟儿弄死的,你还想诬赖谁?哪个才是真正的凶手?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吧,你想说是我鹅卵石干的对不对!你说啊!”
“明人不做暗事,谁干的谁心里清楚!”乌嘴仗着村民众多,打定主意要跟鹅卵石理论,“是谁干的只需检查一下这些鸡都吃了啥中毒的就见分晓。”
“好!验尸就验尸,如果验出不是我干的,老子先弄死你。你敢不敢赌?”鹅卵石恶狠狠地放言。
“赌就赌!如果不是你鹅卵石干的,要杀要剐请便!”乌嘴也少见的强硬。
“有种!”鹅卵石双手使劲箍着乌嘴的头,恶狠狠地用铁块般的鼻尖在他的脸上戳下这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叫道:“顿哈尔,进去搜!”
一个穿着妥神一样长服的瘦猴子跳出来应了一声,便跐溜一下窜进乌嘴家去了。
村里人都知道,这个顿哈尔——西门顿——虽然是乌嘴的亲兄弟,但却是鹅卵石的跟班,他打心眼里觉得哥哥丑陋的乌嘴让自己很没有面子,他在任何场合都积极而滑稽地表现出要以嘴唇的颜色划分人类的阵线。乌嘴对这个倒霉兄弟也是毫无亲情可言,有时甚至把他想象为鹅卵石的那只老母鸡,直欲烹食嗑骨而后快。尤其是这时,——他与鹅卵石拿命相搏的生死关键,这个哈尔似乎生怕他亲生的哥哥活着现世,继续给他丢脸似的,急急忙忙地要为他的亲哥哥找来自戕用的刀子。
乌嘴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他不仅绝望自己弟弟的无情,而且还绝望地听到了村民们无情的哄笑。因为顿哈尔穿着妥神一样的长服,跐溜一窜,又踩着了自己的衣服摔了一跤的滑稽形象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倒确实无人考虑到兄弟人伦这样严肃的命题。
这时的乌嘴突然心虚了,他有些后悔自己拿生命下注的豪赌,因为他绝望地发现博弈的规则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公开公正,尤其是他寄望的这群乡里乡亲的裁判所判决的标准似乎并不会以事实为定,而是以嘴唇的颜色为准绳。看来结果已经内定,哪怕是鹅卵石罪证确凿,但只要他义正辞严的一抵赖,输的人必然是自己无疑。想到这,乌嘴心如死灰,任凭鹅卵石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拖进门里,见证自己那小丑般的兄弟在他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寻他杀鸡的证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死几只鸡,手段工具还会少吗?果然,顿哈尔在屋角处找出一包灭鼠用的山毛疽。
看着弟弟笑意忒忒地张着缺牙的嘴,眼里闪着因聪明透顶而功成名就的光,乌嘴忍不住深咽了一口唾沫,无比想念烹食那只老母鸡的快意。
他啥也不想争辩,心中反复念叨的是,我天生的乌嘴唇是不是给村里所有人蒙上了不祥阴影,乡邻族人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死去……
哎呀!——乌嘴似乎恍然大悟!哪有这样蹊跷的死鸡,明明就是一个全村人阴谋筹划设好的圈套,大家等的就是我这句赌命的话。罢了,就让我遂了他们的意吧!
四 毒液
梅汝康一脚踏进乌嘴家乱糟糟的院坝,正碰上得意洋洋的顿哈尔和气势汹汹的鹅卵石拉着一脸死灰的乌嘴出来准备当众宣告罪证。梅汝康反剪双手当庭一站,高大肥壮的身躯挡住了门洞。顿哈尔一见,本就矮小的身子又矮下半截,飞快地踅到鹅卵石身后。愣头愣脑的鹅卵石却不怕梅汝康,手举“罪证”山毛疽高声叫道:
“乌嘴毒死马寡妇家的鸡,人赃俱获。”
“啊!原来又是你这个爱偷鸡的乌嘴吗?”跟进门来的钟善人怒不可遏地叫道,转而向鹅卵石拱手谢道:“还是雷老弟能干,一下就人赃俱获了。”
鹅卵石一手紧扣乌嘴的胸襟,一手高举山毛疽,面有得色,那情形姿势酷似跳完天鹅湖芭蕾舞洋洋谢幕的男主角。
梅汝康用深邃而捉摸不透的眼光久久地盯着鹅卵石,不发一言。半饷才说道:“你把乌嘴放开,贼喊捉贼的事我见得多了。就凭你就把案断了!”
鹅卵石双眼一横,怒道:“哪个贼喊捉贼?老子凭啥就断不了案?这不明摆着鸡就毒死在他门前,毒药也是从他屋头搜出来的。老子原来就捉到过这个乌嘴偷吃我的鸡,全村都晓得,你还想包庇他!”
“鹅卵石!”梅汝康厉声吼道,“你娃在村里村外横行惯了,想欺负谁就欺负谁,还敢在老子面前凶,你以为就没人治得了你吗?就凭你这个也叫证据!快把人家放开!”
鹅卵石正欲发作,一直木然无语的乌嘴如获救星,突然“哇……”的一声像一个小孩似的大声号哭起来,失禁的鼻脓口水被肥厚的乌嘴映得乌七八糟,稀里哗啦流了鹅卵石一手。鹅卵石像躲闪怪物毒液一样一下跳开,拼命挥手将“毒液”甩在地上,又气急败坏地转身在顿哈尔的妥神长服上使劲楷擦。边揩边骂道:“狗日的烂乌嘴,你娃根本用不着山毛疽,吐几泡口水就可以毒死一坝坝鸡。”
乌嘴愈发哭得崩溃,神情恐怖地大声哭叫道:“我日你妈鹅卵石,老子今天咬死你!”说着,张开乌盆大口,咔咔地摩擦着满口乌糊的牙齿向鹅卵石扑去。鹅卵石吓得魂飞魄散,妈呀妈呀地绕过梅汝康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去。梅汝康伸手将乌嘴拦住,乌嘴又转头张牙舞爪地扑向顿哈尔,顿哈尔吓得腿脚发软,想跳起逃跑,无奈脚下又踩着了长袍,滚翻在地,被乌嘴按住一口咬在屁股上。
这一口下去,顿哈尔犹如被点穴一般,全身顿时僵硬,脸上的表情也被瞬间定格。这定格的绝对不是疼痛的表情,而是从全身每一根神经冲击传递上来的恐惧切面总和。——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顿哈尔就一直保持着这一僵化的姿势,没有死亡,但像僵尸,有点像植物人。这一口也令乌嘴立威全村,尤其是鹅卵石,完全跟乌嘴掉了个位,闭门不出,见了乌嘴就躲。这是后话。
当天夜里,随着钟善人拖着拐杖踉踉跄跄地从乌嘴家逃出,口中惊恐地叫着“乌嘴咬人了!乌嘴咬人了!”围观的村民轰一声四散消亡,连马寡妇也被迅疾的人流裹挟不见,只有一地睁眼的死鸡坦然于乌嘴门前。
乌嘴的院子内外只剩三个人,僵尸状的顿哈尔无声地大张着恐惧的嘴巴倒在地上。乌嘴被梅汝康紧紧抱在胸前依然禁不住失声恸哭,凄厉的哭声划破夜空,群山环抱的氐酋村各家各户星星点点的灯光唰地熄灭。
五 流言
第二天,氐酋村人人都在议论马寡妇丟鸡的稀奇怪事。住在村东头的钟族人多认为是乌嘴干的;住在村西头的西门族人多认为是鹅卵石嫁祸乌嘴干的;有人怀疑是鹅卵石指使顿哈尔干的,再嫁祸给乌嘴;还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深刻的阴谋,凶手或许另有其人。不管是怎样的猜测,有一点却是众所共识的,那就是这次杀鸡奇案的动因和目的不是鸡,也不是马寡妇,而是另有所指。
其实,人们从昨晚乌嘴那种憋屈发狂的行为中已经看得出来,事情确实不像是乌嘴干的,但是鹅卵石一大早就抗把长长的屠刀在村中游弋逡巡,用恶狠狠的眼光扫瞄所有人的议论,吓得正在说话的人都张口结舌,假装打个哈欠散场。
只有村长梅汝康斩钉截铁地放言,从局势分析,基本可以断定,事情就是鹅卵石干的。但目前还需要有力的证据,一要检查化验鸡是如何中毒的,二要等可能的知情人物顿哈尔恢复说话功能。村长说,他会给人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村长的话穿墙入室飞进钟善人的耳朵里的时候,钟善人正在与他的满堂儿孙吃早饭。钟善人一拍筷子,刚喝进嘴的一口包谷稀饭飞沙走石地喷了出来:“放他妈的屁!还好意思说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走一个坏人,他龟儿子尽是颠倒黑白,他想欺负的都是坏人,跟到他甩尾巴的都是好人!狗日的杂种,老子把钱都借给他了,我自己一家喝稀饭,他还三天两头嗾起三炮那条癫狗天天在门前屋后‘倭倭倭’地乱叫。”
小孙子举起筷子嚷嚷:“不许爷爷骂三炮叔叔,三炮叔叔天天给我看动漫连环画,三炮叔叔还给我讲打仗的故事、还给我糖吃,三炮叔叔可好啦!比爷爷好!比爸爸好……”
话未说完,被爸爸一巴掌打去,孙子筷子掉地,震天价地嚎叫起来。
钟善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骂道:“你看你是怎样管教儿子的,天天就知道吃喝玩乐,生个大胖儿子却丢给恶狗三炮洗脑。你等着,总有一天,你儿子会跟着三炮一起来教育你老子。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们会哭泣的,三炮又会狂笑的,别忘了,那是一条疯狗,他咬死了你的爷爷,还将等待机会咬死咱们全家……”
“父亲”小儿子钟绍信见状忙岔开话题,“马寡妇的鸡死得这么蹊跷,你认为是谁干的?”
“说不定就是那三炮造的孽。”还在气头上的钟善人毫不犹豫地接口说道,“说不定就是他梅汝康暗中指使三炮干的……”说着突然站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重大发现似的。
一家人奇怪地望着钟善人,只见他一会仰天凝望,一会低头沉思;一会喃喃自语,一会摇头晃脑。突见他拍手叫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你们随我到书房来,我有话说。”
书房里,老大钟绍仁、老二钟绍义、老三钟绍礼、老四钟绍智和老五钟绍信共十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的老爹钟太基那两只布满血丝但精光湛然的眼睛。十只耳朵广张高竖、聚精会神地捕捉一字一顿从钟太基龋黄的牙缝里蹦出的秘句真言。
“你们给我听好了,我看这事十有八九就是梅汝康暗中教唆三炮干的,然后故意放在乌嘴门前,昨晚我和梅汝康就正碰上三炮慌里慌张地从村西头跑回来,梅汝康还训斥了他几句。现在回想起来,他俩原来在是演戏给我看啊!贼喊捉贼啊!
“我刚才终于想明白了,一定是他们想利用乌嘴和鹅卵石的矛盾挑起两家内斗,然后他站出来充当正义,主要目的想纠集全村力量收拾鹅卵石。你们想,鹅卵石是一个泼皮流氓,虽然横行乡里,但他欠我们的人情,一直也只服我钟太基,连梅汝康也怕他三分。他梅汝康仗着有钱有势,自居村长,这两年见咱们家业兴旺,总想压制我们,明里借钱或摊派捐款,暗里唆使三炮捣蛋。我看其主要目的是想霸占咱们的祖茔地和堰塘。不过看在我们和鹅卵石两家感情交好,咱们两家联合在一起,在村里上下还是无人敢惹的。所以他就想挑起鹅卵石与他人的矛盾,先收拾了鹅卵石,再来找咱们的晦气。——好歹毒的阴谋啊!”
六 三炮
“这事倭看多半是钟善人在日怪。”这厢三炮神秘兮兮地对梅汝康告密。
“你他妈的两家是中了魔怔了!啥坏事都往对方头上扣。”梅汝康骂道,“你且说说,人家这样做对他有啥好处?”
三炮奇道:“嘿!有啥好处?倭看只有你老人家蒙在鼓里哦!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马寡妇的鸡失踪的事?外人看马寡妇丟了鸡,钟善人折了财,为啥哦?因为马寡妇是借钟善人的钱买的鸡。鸡丢了,钟善人充好人,给马寡妇豁免了。实际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哦!他钟善人既得了乖又揩了油哦!”
“怎讲?”梅汝康听得上了心。
“说出来你老人家好笑哦,钟善人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哦。那个老东西原来自钟绍阳死那天起就一直在打人家马寡妇的主意。”
“哈哈哈哈!钟太基有这癖好,倒是第一次听说。村里人都说你三炮天天围着马寡妇转悠,别是自己荤腥没吃上,老是怀疑其他人吧?哈哈哈哈!”梅汝康笑道。
三炮急道:“这是倭亲眼得见的哦!马寡妇丟鸡那天伤心欲绝,村里人都去看望安慰,你也是去了的哦。钟善人当众宣布免除了马寡妇所欠的鸡钱,然后还色迷迷地抚着马寡妇的肩头,装模作样地安慰她。倭看出来马寡妇脸红了的哦。晚上所有人走后,倭看见钟善人又偷摸踅回来,鬼鬼祟祟敲开马寡妇的门。我悄悄在门缝外偷看哦。又听钟善人说了一大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无非是感叹绍阳侄儿走的早哦,马寡妇一个人过不容易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哦,有事他钟善人会给她挺起哦,鸡丢了没关系,他会担保再向养鸡大户西门丹赊一批鸡给她养哦。说着说着又伸手去拍抚马寡妇的香肩。”
“你两个都是想偷吃猫腻的贼!”梅汝康笑骂道,“你看见钟善人那晚得手了?——简直不是东西,乘人之危!”
“哦那倒没有。”三炮回道,“马寡妇显然对钟善人的手脚有些厌恶,但又不便发作,便只好装着伤心地躲避。钟善人老着脸皮也不好过份露骨哦,又尴尬地缩手缩脚讲一通人情世故。马寡妇见他赖着脸皮不走,假装说闷来开门透气哦。倭吓得忙躲到鸡笼坡后面。可能钟善人自知无趣,不久也告辞出来哦。倭看到马寡妇将他送到门外,夜色下钟善人又伸手拍了拍马寡妇,装着极为关切的样子哦。”
“就这些?我以为发生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呢!”梅汝康道,“我看是你娃无聊,纯粹捕风捉影!这就怀疑这次事件是人家干的?胡扯!”
三炮神情坚决道:“你倭都清楚,钟善人的一贯作风是‘欲终取之,必先予之’。他无非就是想马寡妇欠他的人情哦,欠得深了,自然不好拒绝了哦。不信你走着瞧,马寡妇这次损失的鸡,钟善人又会假装急人之难,替马寡妇承担了损失。所以,上一次马寡妇丟鸡,倭不愿怀疑就是钟善人贼喊捉贼,但是这次,十有八九就是他搞的鬼。”
梅汝康沉吟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他为啥要嫁祸乌嘴呢?”
七 西门垂
西门垂是氐酋村西门氏的老族长,现年已经八十八岁了。昨晚村里发生的怪事他虽不知情,但当早上几个西门氏的长老登门一说,老头子心中一点都不含糊。
几个长老都认为是鹅卵石西门雷故意毒杀马寡妇的鸡嫁祸乌嘴西门克,掩耳盗铃,无法无天。要求族长西门垂请家法严惩族中恶霸西门雷,给族中弱小西门克撑腰。
众人群情激昂,却见西门垂两眼微闭,只将枯手捋弄满脸的白髯,不发一言。待众人终于词穷哑静后,他才微微张开那双浑浊的老眼,讳莫如深地开口说道:
“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的,鹅卵石卑贱恶劣,横行乡里,怨声载道。乌嘴那孩子也是心理有问题,谁也料不到他会干出啥奇怪的事情来。依我看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梅汝康。”
长老们闻言大奇,转念一想,都点头称是。
梅汝康是西门氏的一块心病,这是西门家都不愿提及但又时时锥心的老黄历。原来梅汝康的父亲也是西门族人,名叫西门砺剑,当年也像鹅卵石一样桀骜不驯,族人视为霉星,被削籍除名、逐出氐酋村。西门砺剑负气出走,发誓要让西门族人及氐酋村拜服他这颗“霉星”的光芒。他甚至索性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霉砺剑,摈弃“西门”祖姓。令西门族人尴尬的是,霉砺剑被逐二十年后,又威武风光地回到了氐酋村。这次回来,霉砺剑不仅带回富可敌国的家产,还带回氐酋村人从未见过的稀奇精美的各种器具和寒光森森的新式兵器。霉砺剑一回到村上,逢人便赠送财物、展示利器,恩威并用。没过多久全村上下都唯其马首是瞻。村里有啥争讼纠纷,必请霉砺剑出面,无不应声而解,没人敢有异议。发达的霉砺剑也一改往日的太岁德性,与人既和善又威严,既乐于助人又敢于锄恶,秉公执法,不偏不倚。尤为令人敬服的是他在氐酋村掀起了一场新生活运动,人人都学他家爱卫生、爱运动、发家致富、热心公益,氐酋村沐浴在一片和平进取的阳光中。
之前的氐酋村西门氏和钟氏两族互有雄长、数百年间暗中较劲。各族都代有强者为族争光,总体说来,村东头的钟氏要略胜于村西头的西门氏。直到霉砺剑重回氐酋村,钟氏族人终于自叹不如,西门氏族人终于扬眉吐气。熟料当西门氏人阖门集庆、老族长破例开恩表示允许霉砺剑重列门墙认祖归宗的时候,令氐酋村两族异声大哗的一幕出现了,——被西门氏人理解为改过从善、为族争光的霉砺剑大异寻常,他对西门氏宗正卿的“恩准”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嗤之以鼻,并郑重向全村宣布,他就姓“霉”名“砺剑”,子子孙孙都姓“霉”。(后来还是长于字眼学究的钟氏长老学者善言建议将“霉”字改为“梅”字,以合于姓氏体例云云。)西门氏的族长、长老的热面孔对了冷屁股,羞得无地自容,但碍于梅砺剑的恩威,也只有尴尬地闷屁自戕,老脸火辣辣地滚烫了好些年。梅砺剑的行为却获得了钟氏族人的欢呼叫好,从此更对梅砺剑推崇备至。在钟氏人的倡议下,氐酋村共推梅砺剑为一村之长。
梅砺剑死后,他的儿子梅汝康继承了他父亲的影响和作风,继续担任村长职责。但是梅汝康表面上在两族之间似乎是一碗水端平,骨子里还是趋向亲近宗亲西门氏,梅氏父子的这一点变化逐渐被两族人都感觉了出来。于是,氐酋村的角力阵营又发生了新的渐变。梅汝康比他老子更具权谋性,对两族人都是既利用又打压,时时强调的是自身利益,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以当西门垂一语道出问题的关键在于梅汝康时,西门氏的长老们都垂头丧气叹道:“也只能这样了,他说谁就是谁吧!正好,鹅卵石这个桀骜也该有人来收拾了,不然又生成个霉砺剑来,咱们这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
(后记:这是一部根据近年国际儿戏玩写的推理小说。《审鸡》是围绕马航M17坠机事件,美国、俄罗斯、欧盟、中国、克里米亚、荷兰、马来西亚等国家和地区的蒙人闪烁改编而成。属于戏说,当然也允许回味。或许有助于认清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