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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带我去东京 3

2018-10-18  本文已影响58人  琪官Kafka

真士君继续仰着头看着后视镜。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了看后视镜,又伸出车窗外看了看,哪有什么人,鬼影都看不见,对着真士君摇了摇头。

真士君只是微微一笑,又打开了车内的音乐播放器,是一曲我没听过的钢琴演奏,然后拉动操作杆,踩下油门,说了句:“没事,我们继续走吧,还有好长一段路要开呢。”

灵活的铃木在服务区扭了个身,又重新驶上了前往东京的路途。

“真士君你刚说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是什么意思?”我抽完烟,把烟蒂塞进喝完的空咖啡罐里,撕开三明治一边吃一边问他。

“有人在尾随我的感觉。”真士君音色深沉,如同车外的夜色。

我一口三明治呛在喉咙里上下不得。我再次从后视镜确认车后的情况,只看见被缩小了的马路像银灰色的飘带一般向后翻飞而去。距离很远处有一辆车的灯光在微微闪烁着。

“你是说后面那辆车?”

“不是车,是被某个人正紧紧跟随着的感觉。”真士君说得轻描淡写。

我瞄了眼速度表,显示着110km/h,压着下巴终于咽下了喉咙里的三明治。

“这种感觉从我一出神户三宫就有了,有点像刚买的衣服里的标签搁着后颈的异样感,可转过头去自己根本看不到标签。我正想就这么一个人大半夜开回东京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就看到了一脸沮丧举着纸板的陈君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们日本人都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的吗?”

真士君转过头来看看我,云淡风轻地一笑,并没说什么。

真是上了贼船了,下次还是安安稳稳买新干线的票好了,我心想。

一段突如其来的沉默,车内的空气也变得浓稠起来,音响里继续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听着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我半按下车窗,头倚在车玻璃上,呼啦啦的夜风扑打着我的脸。

汽车依然在高速公路上孤零零地奔驰,后面跟随的那辆车也在上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在这深夜,人坐在高速运转的汽车里总有种恍惚感,似乎周围一切的物什都失去了原本的形态,时间和空间杂糅在一起,汽车正在混沌之中开向未知。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真士君正在慢慢减速,回过头来就看到了前面几百米处正拉着警备线,交警正挥着指挥棒示意真士君停车。警备线后是一起交通事故的现场,一辆大型载货汽车横斜在马路中间,大大小小的纸箱散落一地。不远处中心线的灌木丛旁是一辆四脚朝天已经被撞得七零八落的黑色家用小轿车,车旁围聚着几个人,人群中心有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抱着怀里的男子痛哭流涕。

真士君在警备线后慢慢停下了车,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

事故现场不断有人跑来跑去,女人仍在痛哭着,怀里的男子看上去也就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许是她的儿子。医护人员正从停在一旁的救护车上搬出担架来。

“不会吧……”真士君呢喃道。

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把男子抬上担架,塞进救护车里,不一会儿救护车就“呜啦呜啦”从我们身边开走了。女人仍瘫坐在马路上,垂着头,脸面埋在头发的阴影里。

“貌似很严重啊,看来我们得等上一会儿了。”我抻长脖子看着。

“陈君,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我转过头去就看到真士君浑身都在微微发颤,双手紧紧攥着。

我赶忙从包里翻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替他点上火。

真士君猛吸了一口,只见烟头上猩红的火星迅速向后退去。真士君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着。

“不要紧吗?真士君。”

“不要紧的,谢谢你。烟果然还是好东西。”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前面那个女人……不可能……我刚刚参加完她的……”

我身体紧紧贴在靠背上,手心里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车内表盘上绿色电子计时器闪了一下,变成了“00:00”,新的一天开始了。

“等等……”真士君睁大眼睛盯着电子计时器,“陈君,今天是几号?”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已经八月十三号了啊。”

“八月十三日……盂兰节开始了……”

“盂兰节?”

“今年是平成几年?”

“平成啥的我不太清楚,但今年是西历1998年啊。真的不要紧吗,真士君……”

“1998!平成十年咯。这不可能……今年明明是平成十八年,我是平成十年八月十三日凌晨做的手术……”

“真士君,你的玩笑越开越大了……”我已经有一种打开车门跑出去的冲动了。

真士君停顿了一下,把吸完的烟嘴跟我一样塞进空咖啡罐里,用平静的语气开口叙述道:“当时我对那颗匹配的心脏原本的主人一无所知,问了很多次父母也没肯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只知道这颗心脏是一个在交通事故中已经脑死亡的年轻男子的。”

我看了一眼前方的事故现场,又看了一眼一本正经说着话的真士君。

“术后臆想症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凭空臆想,那天夜里我从噩梦中醒来,真切地感觉到身后有人微弱的呼吸声,我伸手拉亮了台灯,转过身去,就看到了正趴在我的床沿,用空洞的、浑浊的、呆滞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的她。”真士君抬起手指了指前面坐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父母被我的惊叫声惊醒,跑过来后立即报了警。在警局里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警察从她随身的背包里找到了她的住民证,得知她住在神户西宫。她的丈夫第二天就从神户赶来了。他看着警局里拷着手铐的妻子,不停地叹气,最终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他们的独生子半年之前在前往东京旅行的途中因为事故中去世了,去世后根据儿子健康保险证背面写着的’本人脑死亡后愿意捐赠自己的器官’的遗愿,将心脏捐献了出去。失去儿子后的她受到了无法恢复的打击,整个人变得神志不清起来。可一个月前,她不知从哪得知自己儿子的心脏被移植到了一个在东京的男子的体内,之后不久就失踪了。没有谁知道她是如何跑到东京来又找到我家的地址的。我至今仍记得她那天夜里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她的身体跟我并不在同一时空里,她眼中看到的,也并不是眼前的我。

“那之后,我每年都会来神户一两次,看望他们。她虽然一直神志不清,但每次看到我时,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给我的感觉就像碳灰里最后一点猩红的火星子。然而,前几天,我就接到了电话,说她已经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人世。我一个人开了车,到神户参加她的葬礼。在葬礼上的某一刻,我的心脏就那么突然地少了一拍之后又恢复了跳动,那时候我就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东西也跟着一起失去了,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但心里明确知道确实存在过的东西。”

我听得蒙头转向,车内的顶灯照得我满脸发烫。

“可这明明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明明是平成十八年了啊……”真士君始终攥着他的拳头,一刻都未松开过。

真是见鬼了!意思就是说,我所搭乘的是一辆八年后开往东京的汽车?我在心里自问自道。

“还是说,我从神户开出来的时候,进错了路口,开进了八年前发生交通事故的那一天来?”真士君转过头来问我。

我对他摇了摇头,我现在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浑身冷飕飕的异样感,只想快点离开这被交通事故阻拦住的深夜公路。

前方的事故现场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看样子距重新通行还有一段时间。我看着窗外那轮大得有点怪异的红月亮,浑身燥热得厉害,这会儿脑门儿也变得滚烫起来,我闭着眼睛在脑中迅速回忆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一切,试图找出在哪一环节出了什么差错。可迷迷糊糊地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臆想,还是说现在的自己已经悄然跌入了梦境……

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头顶仍是那颗红通通的月亮,月亮下是迅速向后撤去的流动树影。脚底下的发动机仍旧发出轻轻的“呼啦”声,那张写着“谁能带我去东京”的纸板仍然压在我的脚面上。我瞥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已经是“03:32”。转过头去,真士君正专心致志地握着方向盘,眼角里流淌着月光的影子。

我在座椅上欠起身子,一直压在身下的右胳膊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像折断的树枝一般从胳膊肘处垂下来。

“你醒啦。”真士君对我嫣然一笑。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无意间睡着后的梦境。

“就快到了,”真士君对我说,“你打呼声可吵死我了。不过还真得感谢你的呼噜声,不然我也得开睡着了。”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回了他一连串的“哦哦哦……”

“陈君,你知道我带你来东京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吗?”

“真士君心地善良吧……”说完我就发现这句话自己好像已经说过了。

真士君会心一笑:“我这人吧善良是善良,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那天在警局里,警察们在她的包里发现了和陈君你这差不多的纸板,上面也写着’谁能带我去东京’……”真士君朝我脚下的纸板努了努嘴。

我的心底似乎有一股微乎其微的暖流在流淌着,我没再言语,转过头继续看着车窗外的月亮,那月亮里有不属于这个国度的嫦娥,有桂树,但却也有属于这人间的一切伤痕和记忆。

东京肯定是个极其美好的城市,我心想。银白色的铃木继续驰骋在这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路旁巨大的蓝色指示牌显示着“距离东京市区还有30公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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