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之间-母爱的界线

周末回妈妈家时，妈妈向我抱怨说她很生我妹妹的气。事情原委是妈妈周末打电话给妹妹，听声音她在外面，妈妈就问她在哪，但问了几遍妹妹总是含糊说“在外面”，却不告诉她具体在哪里。妈妈愤怒地对我说：“我是她妈妈啊，去了哪里都不能告诉我！白养活这孩子了！”

如果光听了这些，不知道的人大概以为妹妹是十几岁偷偷跑出去玩、没告诉家长的少女。然而实际情况是，妹妹今年40了，孩子都马上要上中学了。妹妹周末的活动，从我和她的聊天以及微信朋友圈基本可以看出来，不是陪孩子去上各种课外班，就是全家一起上哪里玩。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而她给妈妈那样的回答。却一点不让我意外。

在我们的心目中，在周围人的评价中，我妈妈绝对是一个贤妻良母。她对于我爸爸和我们姐妹两个的关心，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爸爸在家是一点家务都不做的甩手掌柜，到现在爸爸每次洗澡都得由妈妈给找出毛巾、换洗衣服，别说洗衣，他甚至不知道洗好的衣服放在哪里。除了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妈妈也很少让小时候的我们做家务。直到现在，我们有时回家，想做点事情她也不让我们做，帮着做饭她怕我们烫着，拖地怕我累着。我无奈地说：“妈，我天天在家里也干这些啊，已经干了20多年了啊。”而妈妈从年轻时身体一直不太好，却像拼命三郎一样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从早忙到晚，还细致入微地替我们考虑到所有的事情。即使现在，40多岁的我们回妈妈家时，她还不时会拿出一件衣服说：”我上次看你穿的秋裤太薄我给你买了件厚的。”或者“上次我去你家看你家的酱油快没了，怕你没时间买，我给你买了一瓶。”小时候的我以为天下的妈妈都是这样，直到长大，直到自己也成为一个妈妈，才知道我的妈妈为我们这个家、为我们付出了多少，而这种付出并不是所有的妈妈都可以做到的，包括我自己。

妈妈无微不至关心我们的同时，也把了解我们所有的事情，指导我们怎么做是最好、怎么做了会有问题看做是她的责任。爸爸虽然在单位里是个领导，可回到家里却把妈妈奉为绝对的权威，我们也都要绝对的听妈妈的话。我们也习惯了，有什么事情都要汇报给妈妈，听妈妈的意见。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却越来越不习惯于来自妈妈的意见，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于妈妈的批评。尽管对于妈妈来说，她不认为那些是批评。在青春期的时候，我和妈妈经常争吵，有时只为一点小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初中时的一件事情，有一次家里来客人吃饭后我帮忙洗碗，我把脏碗都放在洗碗池旁的桌面上，拿起一个个脏碗把脏东西简单冲洗掉再用带洗涤剂的洗碗布擦洗后放到洗碗池里，一个个摞起来，最后一起冲洗。妈妈过来后说我这样做不对，她都是先把一摞脏碗一起放到一个盆里泡着，再一个个洗，说这样节约水。但我说这样的话那些油的碗会把本来不太油的碗都搞脏，不是会很浪费效率吗？为这一点小事，我和妈妈坚持己见，各不让步，争吵了起来。爸爸两边劝着，觉得莫名其妙，说为这点小事犯得着吵架吗？我和妈妈也都觉得这是一件小事，而对方的不让步不可理解。现在想当时妈妈肯定觉得她都刷了那么多年碗了肯定比我有经验，这点小事告诉我怎么做，我做就是了，为什么那么拧呢。而当时的我却想，就这一点小事，按我自己的想法做有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就非要按你说的做才行？

 随着长大离开了家，特别是有孩子后回家的次数少了，更多是通过电话和妈妈沟通。妈妈仍习惯于在电话中坚持她用她的指导和批评来表达她的关爱，用她的话说，我是当妈的，我得为孩子好，我看到你们做得不对我就得说！有风险的事我就得多提醒你们！

妹妹有一次和我当笑话讲，说：妈妈每次问我什么的时候，我习惯性地会先想，如果我这么回答了妈妈会说我什么，那么回答了妈妈会说我什么，然后有选择地回答，可有时真的反应不过来啊。我昨晚在单位加班，妈妈打电话来问我回家没有，我说还没有，妈妈就问我今天开车了没。我是开了车的，但马上想到如果回答开车了，妈妈会说”那么晚了路上有很多喝醉酒的开车多危险啊，知道今天加班怎么还开车去啊！“可又一想如果说没开车妈妈会不会又说”你一个人出门打车多危险啊，怎么不开车啊！“本来脑子里还想着工作的事所以反应比较慢，嘴里不由自主地回答妈妈说：”我是开了---呃，还是没开？“

我非常理解妹妹的感受。我高中、大学时都在学校寄宿，工作后因为单位离家远也自己住在外面。我才逐渐意识到其实很多事情可以不用告诉妈妈，自己悄悄解决了就行。尽管如此，直到工作、甚至到结婚后，遇到事情时脑子里还是总冒出妈妈的意见。买一件衣服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妈妈看到我买这件衣服会不会说太贵了？面料不好？样式不漂亮？打算去哪里玩时马上会想到，妈妈知道一定会说出去玩有危险，花钱买罪受----而这些都是无意识的，也没觉得什么。直到最近有一次，女儿问我，你让我经常给你打电话，可你为什么不经常给姥姥打电话呢？想到这里我真的有些自责，眼看着妈妈从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变得越来越老，身体也逐渐变差，我知道她一定也非常想我们能经常打电话给她。但我的确打得很少。我是不惦记她吗？是想不起来给她打电话吗？似乎都不是。然而多少次我晚上想到该给妈妈打个电话，却似乎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就耽误了，然后就没有打。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太忙，然而现在仔细想起来，并非如此，真正的原因是，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力量让我没有拿起电话--那是逃避，逃避一种压力。

每次我打电话时其实是想了解下妈妈的生活，或者只是简单地聊聊天。妈妈很少讲她自己的生活，却很关注我的生活。然而每当我讲到自己生活、工作中一些事情的时候，往往还没等讲完，就被妈妈打断。比如我说：“明天周末，我准备去听个讲座---”“大周末的你不在家好好休息，去听什么讲座！你就不能别到处乱跑吗？”我可以想象，我继续往下说就必须解释这个讲座如何必要，是关系到孩子的升学，可妈妈又很可能会说没必要让孩子非去上好学校，那么累干什么，我就需要继续解释上一个好学校的必要性，以及我女儿其实不算太累，相对于他们的同学整天都是各种辅导班，我们还经常带她参加她喜欢的体育活动、表演活动，尽量让她有休息放松的时间。妈妈又会说学习累了就在家多歇歇，你们带着孩子花钱受累地学什么表演----于是聊天变成了我不断辩解我的各种“错误”。

早先我会这样不断解释下去，甚至会和妈妈争吵起来。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采取了另一种策略，就是回避，回避在妈妈面前说那些“有风险”的问题。一方面我实在不想和妈妈争吵，另一方面，我明白了其实很多问题是和妈妈解释不清的，因为在一些根本的观念上，我们就是不一致的。例如，妈妈反对我出去听讲座，其实不一定是因为讲座的内容，而是这种形式在她的生活中就没有过，她觉得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妈妈反对我旅游，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休息就是在家睡觉以及看电视或者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她以自己的观念来评判我的生活，就认为那些做法是错的，我当然不可能接受，而她也当然不可能因为我的解释就改变了她的观念，也不能改变用她的观念来指导我生活的惯性。说下去的结果就是争吵。

和我不同的是，妹妹一直住在家里直到结婚，性格也是乖乖女类型的，直到结婚以后很多年，她还习惯于把很多事情讲给妈妈，听妈妈的意见。但是近年来妹妹和妈妈吵起来的情况却越来越多了。这次妹妹对妈妈的问话含糊其辞，我知道意味着她也开始采用我的策略，不再正面冲突，而是回避。妈妈刚开始会生气，但我知道她会逐渐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

我们爱妈妈、尊重她、感谢她，却很遗憾她不能成为一个可以更多交流的亲人。妈妈已经７０多岁了，我们不可能让她再改变什么了，对于我自己，却不能不反思，父母对孩子的爱，应该是怎样一种方式？这样的反思让我震惊，我发现尽管我那么反感妈妈总是在以自己的标准来评判和指导我的生活，却在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方面，我把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家庭、孩子身上，尽可能地陪伴孩子，无微不至地关心孩子，最大程度地了解她的需求，她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提前告诉她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以便让她绕过那些沟沟坎坎，少摔、甚至不摔跟头。潜意识里，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好妈妈应该做的，有时因为自己累了、疏忽了，耽误了孩子的事，就会觉得很内疚。另一方面，当我付出这些后，当孩子不听我的话时，我会越发地感到愤怒。有时和她的争吵气得我头晕脑胀。我觉得我在为你好，你乖乖接受了就是，为什么还要和我对着干？

忽然间，我理解了当初妈妈的想法，也理解了现在女儿的想法。所幸的是，我现在是40多岁而不是70多岁，我还有改变的机会，我可以不用在发现女儿离我越来越远，无法沟通时仍不明白为什么。我庆幸现在的自己能够意识到，爱孩子是母亲的天性，可是选择在孩子长大的时候的时候逐渐退出孩子的生活，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尊重她的意见、让母爱保持一定的界线，可能反而会和孩子保持更持久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