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十九岁少女
当我醒来的时候,正处在一辆行驶的长车上,类似公交车的外壳,内里却十分宽敞。
我侧躺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车子的过道里铺满了各样的铺盖,躺满了人,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车子极速地转了一个弯,我的头重重地撞到了玻璃上,突袭的凉意让我心下一沉。
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这辆车正在一座高架桥上行驶,桥下是望不尽的薄雾,远处盘旋着不知名的巨大的生物。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无法思考,这还是我们的世界吗?
这个时候我位置旁边的一家人开始吵嚷起来,有位老人家在过道里不停地抹眼泪,车子被呼啸而过的巨型生物震得快要裂开了,我只从乘客的抱怨声中推测,这确实是现在的世界,只是不再只属于我们人类了。
窗外,雨夹着冰极速而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无间断地在咆哮,不断有紫黑色的闪电从我眼前划过。
这乘坐了大概有三四十人的车在高架桥上显得无比渺小,车子在不停地变着方向,试图躲避周围的怪物,所有人都在催促司机加速好到达安全区域,小孩的哭闹让气氛变得更加诡秘,命悬一线的时候到来了。
我坐在位置上紧紧地抓着把手,好让我能稳稳地待在原地,一只长尾巴的怪物在车子周围盘旋,我看着他极速消失的身体出现,又消失,又再次出现,我的脸已经湿透。
我不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辆车子到底开到哪里去,我们又会不会真的能获救……
一切都是未知数,我只能尽量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以劝告自己不要完全乱了阵脚。
车子又打了一个大弯,我被甩出去半截身子又极速撞击到位置上,砰,可能是我没有抓牢把手的原因,这次的撞击力度非常大,痛得我几乎叫不出声来。
就在我还没有缓过神的时候,那条怪物兴奋地从天而降,直挺挺地撞在我身后的窗子上,撞碎的玻璃像雨点一样砸在我的身上,我被巨大的气流掀翻在地,滚进了对面位置的死角里。
或许上天有意救我的命,那怪物伸进来半个脑袋,乘客的尖叫声激起了他杀戮的欲望,只一口,那两排的乘客大半非死即残,我看着他嘴下不停滴着的鲜血,周围被攻击的人发出刺耳惨烈的叫声。
我好像用全息技术站在一个屠场上,周围鲜血横流,被撕裂的尸体重重摔在我面前。
整个车子被巨大的作用力推下了高架桥,空中不停有类似种群的怪物想要截一把胡,捞点油腥。
我被座位死死卡住 ,正对着一张恶臭的嘴,浓烈的血腥味让我头晕眼花,极速的下坠中我很快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我躺在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一点杂色都没有的明晃晃的白漆让我很不舒服,我非常快速地爬了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一扇门,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然后冲了出去,我没有选择,如果让我等在那里我宁愿冒这个险。
幸运的是,这只是个没装修好的房子,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客厅里还有我几个好朋友在打牌。
我非常不适应同一个世界里两种极端的生活环境,我跑到窗户前看外面是否还在下雨,其实不然,外面树木横生,枝繁叶茂,有垣崖断璧,还有奔腾而下的瀑布,一切都似古前世界一般安静美妙。
我问他们其中一个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他们答非所问,还说我可能是脑子被撞坏了,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巨型生物。
我没有证据也不好辩解,只好借手机联系我的家人,可是房子里没有信号,我只好出门找找看。
我一踏过门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原始自然的景观和一碧如洗的天空让一切都显得无比美好,大朵被炸开的云朵低低地悬挂在空中,我甚至能感受到轻薄的丝滑感,每一颗云都像画家滴落的颜料,炸开在湛蓝的纸上。
外面也并没有信号,于是我只好打开了相机,说实话把一个喜欢美景的人放在这样的环境里,是饶恕和恩赐。
很快我就找好了一个完美的角度,调了几个亮度各自拍了一张,在我去翻相册的时候,奇怪的事又开始了,相册里的照片都是夜景,墨色的夜空和无数闪亮的星星构成一体,非常漂亮。
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便绕着房子往四周走,很快我就到了一片瀑布下面,不是很近,但是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迸溅的水花的凉意,这已经是初秋了吧,我想打开手机的日历确认一下时间,但是我却并没有找到这个软件。
四周很静,除了水落下来撞到石头上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水里也没有任何的生物,只有几棵小小的绿草在水边生长着。
这里是一个自然未被开发的原始森林吗?
我转了一圈回去后,他们还在打牌,我只好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看着手中的手机,却始终也想不起来我要拿它来做什么,而我又是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周围太静了,这种窒息感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开始找他们搭话,但是貌似他们并不太愿意理我,只沉迷着手中重复的动作。
我很无奈,也有点生气,自己一个人发了一会呆发觉肚子有点饿了,但是这里并没有吃的,我看他们还没有想理我的意思,索性赌气地一个人出去了,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或许远点的地方能有小餐馆什么的。
我再次打开了门,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外面已经黑了下来,没有什么光,周围的大树在白天是风景,在这个时候却变得阴森起来,像是矗立在黑暗中的巨人,不声不响地看着脚下行走的人。
我一向比较怕黑,硬着头皮往远一点的方向走了几步,我才发觉这个场景十分的熟悉,可是总是想不起来。
我抬起头想看看有没有月亮,好让我朝着固定的方向走,可似乎乌云很多,到处也没有月亮的影子,连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我拿着手机的手电筒往四周照了照,突然发现,这个场景和我白天手机相册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立马惊出了一身汗,找到我白天拍照的地方,拿着相册里的照片对比一下,毫分不差,而刚刚整片天空没几点星光,现在却是像挂了一条银河在黑幕上。
为了证明我的猜想,我在原地又拍了一张夜景,没敢看,又觉得周围越来越黑,只好往回走。
走了没多久我就看见了刚刚待过的房子,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恐惧最终打败了生理需求,我决定等第二天白天再出门看看。
进门以后,我发现他们都各自睡下了,不知道哪里多出来的几张床,还特地给我留了一张,我觉得这个场景有点阴森,脚下还感受到冷嗖嗖的风。
我四下转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什么打开的窗或者门,越来越不安的心情让我急切得想要入睡,躺在陌生的床上,周围熟悉的人在此刻显得更加有威胁力。
他们就静静躺在那里,均匀地呼吸着,看起来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可是为什么就是觉得他们随时都会醒来呢?在胡乱的猜想中,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整个房子里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并且床也就剩下这一张了,直觉告诉我这个地方不能待下去了,但幸好借来的手机还在身上。
我摸出手机,昨晚的相册页面并没有退出,这是我昨天晚上拍的照片?
我吓得大叫起来,发了疯一样地跑出去,画面上,我在床上睡觉,旁边的床上,我的朋友们都在静静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怪物,怀着好奇又厌恶的眼神和复杂的心情,像围观动物园的凶猛动物一样观赏着熟睡的我。
我跑出门去就一直往一个方向跑,我没敢回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跑,但是我一定不能待在那里,他们不是善类。
我跑了很久,一直到我的腿再也迈不出去,我停在了一棵树旁,扶着树干瘫坐在树下,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不能把握的未知把恐惧放大到了极点。
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我不知道该怎么联系我的家人,而虽然昼夜交替,但是时间似乎并没有在往前走。
手机上没有日历,连时钟也没有,太阳在天空上机械地一格一格移动着,仿佛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像极了图片中坐在床上看着我的那些人。
我喘着粗气,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一样的古前风光,此刻再也没有了昨天的安宁与祥和,我正处于一个会吞噬意识的时空里,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与世无争,又毫无意义可言。
我靠在树上,冥思苦想走出去的办法,手机的电不多了,我拍了一张我坐过的地方,以此作为标记。
我将手机揣在兜里,始终还朝着我跑的那个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拍照记录,我想我一定能走出去,到我原来的那个世界去。
那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还有十字路口和穿梭的车流,不会有这么壮阔美丽的风景,但是我能吃饱肚子。
不知不觉我开始流眼泪,悄声无息地诉说着我的无助和无奈,我只记得那个极速行驶的车,在高架桥上,有很多人在抱怨,他们在哭,我从那里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没有熟悉的人了。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待在家里,要落到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来,我冲着密集的丛林大叫一声,宣泄我的不满和愤怒,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应该被上天惩罚,更不应该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兜兜转转。
走了很久很久之后,我再也走不动了,躺倒在一片草地上放空着自己,我快饿得虚脱了,从昨天醒来到现在两天了,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我大力地抹着眼泪,它止不住地流。
“啊……”我冲着天空大叫起来,为什么没有人来找我,他们都不关心我了吗?
我拿出手机打算再找找信号,却意外看到刚刚拍的照片隐约呈现出一个人影,第一张,是一个完整的影子,在树下,树下……这是我吗?
第二张,这个人背上长出了块状的鳞斑……
第三张,这个人手臂上出现了紫黑色的皮肤,背上的鳞斑上凸起一块块尖尖的刺状的角……
第四张,这个人的体型已经大得像个怪物了……
第五张,这个人的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扫过草地,沙沙、沙沙、沙沙……
我仿佛听到摩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关了手机,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后面的照片了。
这不是我吧?是我吗?
我用双肘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继续没有目标地向前走着。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念着这句话,我的耐心和信念已经被磨光了,无休无止重复的风景,今晚醒来的惊吓还有不知缘由的恐怖的感觉都摧毁了我的心理防线。
对于怕鬼怪的我来说,这每一点都能轻易击垮我费尽心机建立的内心世界,用来保护着我的避风港如今已经在暴风雨中荡然无存。
我开始怀疑这只是个梦,我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毫无感觉,我木然地看了下手臂,果然,变成了有鳞斑的皮肤,我也感受到了迅速生长出来的角、迅速增长变粗的骨骼,更清楚地听到了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是我经过草地。
我笑了笑,丢掉了手机,最后一张……她飞向了天空。
是的,我照着做了,很轻松地就做到了。
我有了一双巨大的翅膀,粗糙的皮肤和健壮的骨骼。
我经过了那片瀑布,水中倒映出我的样子,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样子,一张怪物的嘴脸,我冲奔腾而下的瀑布叫嚣着,嘴中喷出腥臭的气流,我的翅膀紧贴着瀑布的水面垂直而上,冲向了天空,那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的身后,茂密的丛林变成不起眼的一点,一座巨大怪物的尸体静静躺在瀑布反方向的树林旁,睁大的双眼直直望着天空。
她的腹下,伏着几颗雪白长粒状的蛋,天地正替她孕育着这几个生命。
我飞了很久,穿过云层的时候一阵清凉,眼前已经渐渐展现出完全不同景象,一座座高架桥横跨在空中,一列列载着满员的车在极速地穿梭着,每一列车旁或车顶都盘旋着一只或多只我的同类。
我跟着强烈的意识向远处一列车飞去,说实话,追上它丝毫不费力,我像所有同类一样环顾着它,一遍遍看着车内的人,哭闹着,谩骂着……
直到她出现了,静静坐在窗户边一脸迷茫的样子,紧紧抓着把手,涉世未深。
我知道我该行动了,借着高空巨大的气流我冲向了极速行驶的车子,砰,车窗不堪一击,她被我的撞击甩到了对面的座椅上,我伸长了脖子撕咬着嘴边的人,恐惧,血腥,我要让她感受到这些。
我对车内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除了她,所以我杀了所有的人,她怔怔的看着这场杀戮,我也想杀了她的,只是在极速的坠落中,我在她眼睛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看着她闭上了眼睛,我满足地随着列车撞击到了地面,安静地躺在属于我的墓陵中,车就压在我的身下,贯穿了我整个身体,很快我就会风化成一堆白骨。
她均匀地吐着气息,吹到我身上,她的样子和最后我的样子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很满足。
我回忆着她的一生,在一个普通的小康家庭降生,爸爸妈妈为她的到来而感到欣喜若狂。
一转眼,她上了小学,担任了大队长,秉公处理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
到了初中她已经是班长了,学习处在数一数二的位置,不爱打扮的她凭着清秀的长相俘获了一批追求者,她却只摆摆手,拒绝了所有的人。
高中三年,她没有扮演任何出彩的角色,成绩在中上游浮动,幸好高考的时候她超常发挥,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大学以后的生活对她来说就像是迟来的臂膀,她补上了三年中亏欠自己的时光,任何感兴趣的事她都在尝试,功课也脱颖而出。
在学院的每一个老师眼里,她是难遇的好苗子,在异性眼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在同性眼里,她是冷漠远距离的强劲对手,她没有喜欢过谁,没有所谓软肋。
父母在所有人面前都高昂着头,为着她漂亮的反击而骄傲,她穿梭在各大比赛的领奖台上,笑得很灿烂,她的十九岁在别人看来精彩纷呈。
而后,她经历了一场噩梦,在那之后,她变得郁郁寡欢,精心修剪过的盆栽已经干枯了好几个春季,荒废的学业停步不前,身边的朋友和家人渐渐地远离她了。
她想过解释,想过故事的最好结局,但是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也没有实现,走前,她也在不停地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明明她还像以前一样,站在领奖台上,说着发自肺腑的感言,笑起来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所有人都在为她鼓掌,她想回到原先属于她的地方,但是那里已经有人了,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
和她无关的一群人,夺走了她的一切,未来和青春,都付之一炬当了犯罪的牺牲品。
十九岁现在一文不值了。
她还像往常一样去上文学课,做些笔记,然后思维跳脱了,她撕掉笔记和刚写的文章大纲,因为太过用力而被割伤的手不停地滴血。
然后她就变成了见不得阳光的吸血鬼,与人群格格不入,他们害怕着又厌恶着她。
她还像往常一样修剪种出的盆栽,可剪去的枝干都深深扎进她的身体了,手臂上,腿上,小腹上,都插满了粗细长短不一的枝干,伤口哗哗地流着血,干枯的植被因此得到灌溉。
她还像往常一样在清晨读着书,熟练背出生涩难懂的英文单词,但是身边的人都注视着她,她的发声严重破坏了自修的平衡。
她只好不断地躲到另外的地方,每一片空地上,都矗立着一群群人,拿着书本,用带着科学专业的知识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问:你怎么还不走?
她还像往常一样和朋友约好去吃饭,走进餐厅,他们突然走向了另一桌,其中没有她的位置,她僵在点餐台,耳边不断回响着:您好,欢迎光临,请问几位?请问几位……
她的一生终于结束之前,充斥着他们刺耳的笑声,为犯罪而感到荣幸,作为受害者才要来承担一切,这样的人生,十九年就很长了。
我很同意她的观点。
在最后一丝属于世界的光亮消失之前,我终于想到那些活在空中的同类和我的区别。
我们只是,爱的不同。
202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