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佳肴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朋友圈里各类广告应接不暇,即使匆匆略过,也免不了被强制安利一波。相比起来,生活达人们分享的充满烟火味的菜品照,就多了些趣味性,有人晒家常菜,有人晒土家菜,也有人晒餐厅的高端菜。
而有个圈友,总会准点晒出自家做的高端菜,这所谓高端,是指品类齐全,鸡鸭鱼肉、海鲜、高档酒、冷热菜品,属实比普通家常菜豪横了些,在顿顿都请朋友圈先吃的前提下,我却一次比一次看得心生感慨,说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故事呀。
这个故事,跟吃有着深刻的关系,而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晒菜女士的母亲。
许是中了什么邪,那些年,村子里有几个中年妇女,突然就变得疯魔,发狂暴躁。此番异象,使村民们不由得就开始琢磨了,源头最后指向了村东头的刘老四,这个当年抗美援朝的老兵,在战场上被飞机投的流弹给炸伤,失聪数月,后退伍回来,貌似完好的一个人,隔几年就会出现癫狂的症状,一旦发作,就六亲不认,敲锣打鼓,上蹿下跳,指东骂西,不吃不喝,且一连数天,如此操作下来,把自己折磨得形容枯槁,走路扶着拐杖,颤颤悠悠,村里的孩子见了,吓得直往家里躲。
他年事已高,这样的发作没几回,后因胸积水,驾鹤仙世了。按风水先生的说法,问题就出在刘老四出殡的当天夜里,他的魂魄出窍的时候,恰巧撞到了人,被撞的妇女,就中了邪,所以才会接二连三的有几个中年妇女得了同样的疯癫症,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大人们都教导自家孩子,有人出殡的夜晚,要老实在家里待着,万不可乱串。
晒菜女士的母亲,是第三个疯癫的女人,刚开始只是发愣犯傻,然后就又吵又骂,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没多久就摔摔打打,砸门扔锅,发展到打人的时候,家人就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任其在里面哭笑无常,一日三餐,按时送饭。
哎,一个疯子的行为有多离谱呢,这是多么难以描述的画面,亲爱的人们,毕竟人生不止是干净和清香,先做下心理建设吧,她把洁白的墙面,涂上了自己的排泄物,衣衫不整地蹦跳,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没人敢去接近,也没人愿意接近,包括她的丈夫、儿女。
为了缓解这难堪的局面,他们决定,减少送饭的次数,此后,三餐改为两餐,情况好了一些,疯母并无多大反应,只是喊叫的声音小了点。
屋子越来越脏,夏天的气味散发得很快,绿蝇乱飞,没人愿意去清理,不时的叫嚷让不明所以的人充满了好奇,路过的人时常跑来看热闹,她们由开始耐心的解释到后来疲惫的沉默,这个家里笼罩着怪诞的气氛。
家人们心照不宣,又减少了一顿饭,疯母只有中饭了,她无力的发狂,哀嚎,拍打着自己的嘴巴,以示饿了,最小的儿子看了于心不忍,偷偷把食物了送过去,刚一放下地,她饿狼似的扑过去,慌忙抓起往嘴里塞。
吃喝过后,有了体力,她就继续大喊大叫,胡乱涂抹,于是,小儿子的送食行为被其他家人以埋怨的眼光及时制止了。
此后,即使她再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嘴巴也无济于事,她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地似一个怪形牲畜,蹲坐在那里,等待着一口吃喝。饿急了,衣服被她撕下来,放在嘴巴里嚼,一片接一片地撕扯,快要扯光了,丈夫用棍子赶着她往屋里面去,她哀嚎着爬过去,不一会又出现在门口,没了衣服,她就扯自己的头发,从脑后面绕过来,横在嘴里嚼,边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叫。
在一个秋收的夜晚,身心俱疲的家人,挑回来最后一捆割下的麦子,胡乱吃了些早已备好的干粮,就睡下了,没人去管疯母。
是啊,在以往农忙的秋季,是她在厨房里见缝插针地忙活一家人的吃喝,馒头、包子、千层饼、绿豆粥,保证一家人干活归来,就有充实的安慰。现在他们的冷锅凉灶上只有干巴巴的没发酵好的酸馒头。
这天,她连唯一的中饭也没有等到,他们应是忙忘了。
饿了两天,疯母叫声小了,恰逢夜里下起了雨,听着哗啦哗啦的雨点响起,抢收变得迫不及待,几个人迷迷糊糊地起了床,使劲睁开睡眼,跌跌撞撞地往地里赶,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这一季的麦子收不回来,全年的吃食基本泡汤,这里属高山地貌,大部分是坡地,除了红薯、玉米、黄豆之类的粗粮,细粮就只有麦子了。
抢收还算及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黑天暗地里割麦、挑麦,大家在大雨来临之前,安置好了自家的麦捆,第二天早上,全村人都在睡梦中听着雨水拍打屋檐。
疯母的头发也快被自己薅光了,她嘴里塞着能看到的东西,把手伸出屋檐,一有雨滴上去,她就缩回来,嘴巴赶紧凑着舔一下,并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雨下了三天,人们歇了三天,农村人没有闲着的时候,歇着也是做些手工活。疯母的家人在屋里,三天没有出门,也没有人去偏房过问,只知道那边没了声响,他们怀着奇怪的心情,像是在期盼着什么,时不时地侧耳关注着外边的动静。
疯母此时早已去了天国,长久以来的食不果腹、营养不良加上身体不断地折腾,她在第三天已撑不住了。
然而屋里的人还在等,盘算着第六天了,应是透了,一家人依旧心照不宣,战战兢兢地前往小屋,在门口,他们看到了骇人的一幕,疯母半张着嘴,嘴里一大把头发,被她嚼进了牙缝里,怎么也拽不出来,手向外伸着,似乎在讨要着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皮怎么也抹不下去,骨瘦嶙峋的躯体上身无寸缕。
他们安静又震惊地看着,丈夫看了一眼,就跑去屋里,点燃了一挂鞭炮,向天国和人间宣布了前往和了断的秩序。
鞭炮响声一起来,他就慌了神,赶紧进屋,拿来一件疯母的衣服,人已凉透,硬得穿不上,他又进屋,拿了一件自己的衬衫,套了上去,然后他吩咐孩子们烧水。
疯母被擦拭干净,套上男人的衣服,只是眼睛始终闭不上。
村里人向这边张望着,估摸着是怎么回事了,又退了回去。
次日,疯母家院子里热闹起来,昨天已挨家通知亲邻,今日出殡,霎时屋里屋外熙熙攘攘,宾客盈门,有亲人来时,陪哭的孩子就干嚎两声,只有疯母的娘家人在一旁,哭诉着她可怜的命运。
家人请来的橱子,是从政府单位退休的厨师,烧菜手艺不错,卤味拼盘、泡椒凤爪、黄豆烧猪蹄、红烧鱼块、麻婆豆腐、双椒牛肉、白灼虾、白切鸡、梅菜扣肉、粉蒸排骨……热菜、冷碟、特色菜、烧菜、蒸菜和炖汤,一应俱全。
院子里摆满了桌椅,传菜的托盘手单手插腰,吆喝着传承了多年的号子,打着猛子飞跑,餐盘在手里四平八稳。每个桌子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人们在席间讨论着这家席面办得还不错,讨论着今年的收成喜人,讨论着孩子们又见长了。
照例是要请丧葬队的,舞台上唱起一首首母亲的赞歌:
……
你爱吃的那三鲜馅
有人她给你包
……
你躺在那病床上
有人她掉眼泪
……
啊 这个人就是娘
啊 这个人就是妈
……
感人肺腑的旋律,配合着歌唱者深情的演绎,麦克风把那如泣如诉、悲痛欲绝的哽咽声传到了很远,听到的人,无不湿了眼,这样的催泪戏一般安排在大家酒饱饭足之后,人们在唏嘘不已中,抹着眼泪,陆续离开。
夜里,村里的妇女、孩子们已早早地回了家,给疯母守夜的孩子们在棺材边的稻草上,呼呼大睡。
棺材前面,立着疯母生前的黑白照,那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彼时的她,光彩照人,略显羞怯的脸上,散发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供台上,摆着苹果、香蕉、火龙果、馒头,根根摇曳的香火,照着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似乎在快活地望着这热闹的院子。
疯母的女儿,嫁了个好人家,那是整个县城最富裕的一个镇,女孩们都向往的好地方,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她总是在嚷嚷着要减肥,却在顿顿的美酒佳肴里幸福的胖着。
我这个喜欢记录的人,会保存记忆中土家菜的图片,以做怀念,也会保存做得好的家常菜图片,以做学习材料,但是,每当我看到她发的山珍海味,却如鲠在喉,充满了哀伤。
不知那个悲苦的母亲,蹒跚在黄泉路,走上望乡台,看着一村的人,吃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时,是何心情?也不知,她在奈何桥上,如何颤抖着捧起属于她的一碗孟婆汤。
那碗孟婆汤,算不算是她的美味佳肴?能不能滋润她的饥饿困乏,喝出一丝甘甜,忘了今世的哀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