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事
中午的医院刚过了饭点,整个病房区还弥漫着一股子没来得及散去的饭菜味,张医生手里拿着饭盒,盖子仰天反搭着上面搁着个馒头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赶,这是她母亲住院的第七天了。
七天前,张医生忙完下班到家时,天已经擦黑,敲门没人应,只当是母亲下午出去搓麻将还没回,嘴里嘟嘟嚷嚷抱怨着也不体谅下上班的人,虽说前两天抱怨了她做饭不好吃,可也多少备一点等自己下班回来炒也行啊,像这样都黑了天还不见人影,够恼火的。
好不容易把包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了那孤零零一片钥匙,张医生把门打开,踢掉鞋子,拍亮灯,坐在门厅的大木头椅子上,南方的冬天屋子里清冷清冷的,正恍神,听得一声轻笑,孩童似的,可听声音明明是母亲的声音,在家里洗手间的方向。
莫不是,张医生脑子里一闪念,一年前的事故窜地起来。叫声不好,把包往地上一甩,胡乱踩着拖鞋就往里冲,打开洗手间的门,果然,母亲歪躺在地板上,睡衣敞着,脸冲门,花白的头发散开,嘴角咧着笑呵呵的,像是正在经历什么开心的事情。
“妈!”张医生连忙蹲下,瞅了一眼地板上没有血,使劲把母亲拉起来,抱着往她的卧房里送,入手处的肉松松垮垮的,被地板冰得青紫青紫。
“打麻将。嘿嘿,打麻将。你看我摸了个七饼。”头耷拉在女儿肩上,母亲说得更是开心了。
“嘿,他们说,曾老师呀,您今天手气好呀。那是赚了大钱咯。”张医生把母亲抱着吭哧吭哧放在床上掏出手机打120时,她看见母亲笑得灿烂无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一家四口人,儿子在北方,男人在省城,就只有她和老母亲在小城住着,这么些年,母女一直住在一起,可由于某些原因,却始终维持着礼貌的距离。
“喂,喂,这里是急救中心,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哦,啊。我这里是海棠华府,十栋六楼,家里老人在厕所摔了一跤,现在不是很清楚了,麻烦您来车接一下,去年大约这时候得过一次病毒性脑炎,怕是复发。”张医生心里急,但说起话还是井井有条,毕竟是医生,生死之事见得多,也看得开,虽说是自己母亲,可也不至于慌乱。
“好的,马上过来。”
那边挂了电话,张医生又给家里男人打去电话,匆匆说了几句这才细细打量起母亲,额头上的小凸起是很多年了,母亲给当时还是小顽童的她解释是自己踩沥青长出来的,可就连这往日里皮肤绷得紧紧的小凸起也都是划上了几道深深皱纹。更别说脸颊,皮肤早已克服不了地心引力的拉扯,搭在脸上,亏得是母亲瘦,还没那么显老,可是就这么几个小时不见,竟突然觉得母亲老了好几年。
“冷吗?妈。”张医生从洗手间外的凳子上给母亲拿来了搭在上面的衣服,慢慢地穿上。
“暖和,暖和。娱乐室脚下面烤火的,暖和。”母亲像是有些生气,她不喜欢家里人干涉她出去打麻将的事,退休后就这点爱好,家里人一说起就是久坐伤身,搓牌伤肩膀,可除了这点事能做什么呢,老伴早走了。
给母亲穿好衣服,张医生想了想,又给在近郊住的侄女打了个电话,让晚上过来照应一下,翻到儿子的电话,搓了搓眼皮,又把手机给锁了。
等120来的这短短时间,张医生就在母亲身边坐着,发着呆,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这七天,张医生的日子过得不知道是什么模样,那天还是给远在北方的儿子打去了电话,劝了好久让他不要回来,回来也没什么用处;男人倒是回来了几天,只是把屎把尿的事情女婿又怎么给岳母娘做得,不还是得自己操心,公司那边又实在催得紧,张医生便只好在男人开口之前自己把话给说了,劝他回去忙,自己加上侄女总能对付下来,毕竟也都见好了。
可自己学校任教,医院看病,两头跑,还要到住院部照顾母亲,实在是分身乏术,可有什么办法呢。
正往病房冲时,脚下一滑,冲劲太大,身子几乎平平拍到了地上,手中的饭菜一道抛物线飞出去好远,眼前一花,竟是起来不得。
“张医生!”医院里的护士识得她的,着急忙慌地从办公室小跑过来,路过的病人、家属缩在走廊两侧,低头私语。
头发散开了,把脸盖住。张医生躺在水磨石的地上,浑身疼得厉害,只是想着让头发把脸盖住,别让人看见,她好想哭,整个医院里只有她的车是大红色,她穿衣服人们都说好看,五十来岁的人了,病人说起来都是美女医生,可现在仰头摔在这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妈妈的饭也没有了,菜也没有了,自己也没有了,真累呀。
今天上午四堂课,刚上完,开车回家给做了饭,刚准备送去,下午还有排着号的病人,今天的病人就是上次那个闹过场的。
能怎么办呢,家里四口人,现在只有她自己依靠自己的。
“真的好苦。”
护士掺扶起她,听她低声念叨了这么一句,怕是磕到了什么地方,连忙问有什么不舒服的。
“没什么,谢谢你们了。”张医生拍了拍身上,掸去那些饭菜,默默接过护士递过来的饭盒,往病房走去。
身后一地的狼籍,护士正招呼医院保洁来收拾。她不想再回头看,也没心思说谢谢,在摔倒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被砸进了地面。
“今天没饭吃了,打翻了。你去给奶奶买点快餐吧。”看着在病床上狂躁的母亲,张医生吩咐侄女道。
“你们都是坏人!我要我孙孙回来!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们就是想我死!麻将都不准我去打!想我死!”
七天了,见好的是母亲的精神,一天吵过一天,整夜整夜不睡,翻来覆去就是辱骂,抱怨,还有就是要外孙马上回来。就连打镇定也止不住这一把躁动。日日夜夜,日日夜夜。
也短暂清醒过,她知道了母亲是那天想趁天气好洗澡,不小心摔倒后从早上十点躺到了下午她下班时,九个小时,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寒气入骨,动弹不得,现在这样子已经是老天垂怜了。
捂着脸,张医生呜呜了几声,又拍了拍,站起身来,已经是往日里的干练医生模样,给母亲捻好被角,又帮把头发给捋顺了,毕竟侄女不是家里至亲几个人,总还是不到位。
等把饭吃了,又待了一会,叹了口气,便回医院了,病人怕是等急了,护士都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
张医生想起上次跟老公去爬山,那天正是梅雨时节,大雾,老公爬得快,她一个人坠在后面,山路弯弯绕绕的,又陡,不知道转多少圈才能到顶,转呀转呀,她以为自己转了一个小时,等到顶时一看手表,原来才不到40分钟。可再怎么时间短,也是长的。加上那一场以为自己根本再也走不出来的雾。
在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爬过山。
晚上回家做饭时,侄女打来了电话,说是奶奶认识人了,说话也都清醒了。要见女儿。
“好。”她忽然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又说道:“我炒几个菜,待会过来,你陪奶奶说会话。”
等母亲好了,不如带着一起去给养母上个香吧。也是几年没去过了,她想着,手里的锅铲翻动着,要说几十年的隔阂也都化得差不多了,今年这么一折腾,看着就老了,再不去,就迟了,毕竟两个都是妈妈。
老家南洲镇那一条遍植杨树的街,穿过去,穿过去,爬上个小河堤,走不多远,再翻下河堤就是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