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行
云上行
在路上
汽车在漆黑的夜路上行驶,一路让我感觉已走过无数个四季轮回。“十里不同天”的感觉在昆明并不明显;但在去元阳的路上,尽管车上空调一直开着,我还是感觉到了海拔的忽高忽低,气候的忽冷忽热。当玻璃窗外蒙上一层水雾,用手一摸,凉凉 。我就知道,车到山顶了。当空气开始郁结烦躁,我知道车又飘到谷底了。天空飘着细雨,路上灰蒙蒙的,忽而会有一团团白雾涌过来,使路面全都不见,似《倩女幽魂》里的朦胧诡异。不过那团雾气又迅速散去,然后,我们又慢慢浸在另一团雾里。司机说,元阳潮湿而炎热。也是,湿而热,才利于稻谷生长嘛。
下车已是深夜,我们在薄薄的雾气与凉意中走向旅店。整夜我都在幻想,明天,我与梯田会怎样相遇。
清晨,雨却不期而至。同行的巴西朋友米凯和瑞士朋友罗林脸上写满了失望;奶奶和妞妞更是急得跳脚。可店主告诉我们:“不着急!云南的天是说雨就雨,说晴就晴的。”雨中游梯田,说不定会另有一番情致。我也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元阳的老县城非常冷清,依山而建,我们的店在半山,看不到县城全貌,却能于后窗俯视山腰的一片小型梯田,那小小的梯田似一轮轮蜿蜒蛇形的娇小的弯月亮。颇得小家碧玉之神韵。
云上行我们的第一站是多依树。所谓多依树,就是当地一树名,开车师傅一路指给我们看,是一种普通的灌木。枝干小,但叶子浓密。去多依树的土路多曲折 ,石头磕磕绊绊;但我的心是欢喜的 ,无限期待。七弯八拐之后,师傅告诉我们到了。此处海拔接近两千米 ,靠近山边的羊肠小道,绕来绕去。梯田就在我们右手边的脚下,从山顶到山腰一直到山谷。可此刻,浓浓的雨气和雾气将它们层层缠绕。望得穿秋水的眼睛也化不开,穿不透。
去多依寨转转吧。
多依寨
一路看到牛群无数 ,清一色的水牛 ,脖子上挂着铃铛。它们停下脚步,用或深情或好奇或平静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望着我们在雨中摇曳着的一把把花伞,那是宠物才有的温柔眼神。我问:“牛郎或放牛娃呢?”师傅说:“没有啊,每家的牛出来走走,吃吃草,晚上就由一家人来一起赶回家 ,反正都认得自家的。他们从不栓牛鼻子的。”忽然感觉,在多依树当头牛也不错,蛮自在。村寨在上,梯田在下。寨子也是依山而建,房子也就有高有低,一层层,一排排。哈尼人的寨子房子就有了梯田的风情。巷子里,一群群大猪小猪悠然自得于雨中漫步,尾巴和屁股都扭成弧形,很得意的样子。偶尔也飘过一群咩咩细叫的山羊,脚步慢,神态安详。
云上行元阳每年降水量可达1300毫米,地面潮湿,聪明的哈尼人就把房子设计成一底二楼的样式。一底用于喂养牛羊猪等生畜,堆放农具。二楼是木质或竹质楼板和土墙,防潮效果好,是住人的好居所。三楼是个通风平台,用于堆放粮食。平台之上,就是用厚厚的稻草盖出的圆顶,一眼望去,像个圆圆的尖顶蘑菇。再抬眼望去,就是一排排蘑菇。如今,好多房屋已做了改良,房顶还是圆的,但用的是红瓦,土墙也换成了红砖。是少了一些原始古朴之味,但也确实更坚固通风了。更让我惊喜的是,哈尼族人有像汉族人一样干净的厕所。
走进一间农舍,有阿婆正在织布,是那种古老的织布梭子与纺锤,慢慢悠悠,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岁月的歌吟。织出的是麻布。阿婆说,她自己穿,年轻人都不穿了。玉米棒子绑成一窜窜晾满了平台和屋檐;厨房灶塘上挂着熏干的猪肉和牛肉,火腿闪耀着迷人的金黄的肉质光泽,很是勾人食欲。
云上行走出寨子 ,我们沿着15°或45°的坡路向下往山腰进发。一路看到很多半月形或圆形的山塘,山塘里的水黑黢黢的,毫无美感。水源来自高处的一些小溪小沟,这些小溪小沟,有的天然形成,有的貌似人工挖掘。此刻,小沟里的水正源源不断地流向山塘。那水,也是黑黢黢的,仔细一看,里面裹挟着牛粪羊粪猪粪 ,女儿嫌脏直捂鼻子。 盯着大粪,我却陷入沉思,怪不得一路上那么多满街乱窜的猪牛羊,却并不见满地大粪。雨水裹挟着这些肥料,沿沟渠流进山塘,再由山塘流到梯田里去。这山塘,就是哈尼人天然的蓄肥池啊!哈尼族人怎么这么聪明,他们用这样的方法,既解决了梯田的用水和施肥问题;又清洁了自己的居住环境。高!实在是高!深居高山的哈尼族人,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和这片潮湿高寒的土地抗争。这抗争,不只是梯田。
想起我比较熟悉的某族人。也居住于高寒之地。当然,环境是有点苛刻他们。可是每次我经过他们的领地 ,一路上总会遇到他们的小孩伸出黑黑的小手问你要这要那。而他们的大人,一群健壮的年轻男人,蹲在路边 ,抽着烟,有时喝着啤酒,傻呵呵地看着这些本该去上学的孩子。虽然他们的校舍,也如他们的房屋一样,早被政府迁到了平坝地区。但他们不会去的。如果你不幸想要在他们的领地里半路如厕,对不起,没有。只有野地里解决。这种尴尬我在另一个某族大省份里也遇到过。新修的高大上的游客中心 ,因为遍地流淌着尿粪,干脆锁上了。
雨中几个披蓑戴笠的黑点 ,走近一看,是哈尼族的男人 ,正在挖沟理渠,雨天把肥水蓄起来,需要时放到稻田里。小渠小沟通向每一块稻田,要常常打理疏浚,才不至于浪费了这些肥水。每年三月的放水节,那可是哈尼族人盛大的节日。他们的脸膛,黝黑中透着点高原红,都是敦厚的圆脸,乐呵呵地笑着对我们说:“怎么这个季节来啊?雨大雾多,三月的梯田才最美的……”放水时节,每个稻田该放多少水,他们用一个木刻板自如地调控。我好想沿山路弯下去看看哈尼人智慧的杰作,无奈雨已下至滂沱,坡已陡至75度, 滑溜溜的山路 ,让我每走几步就要来一段平衡霹雳舞,只好作罢。去老虎嘴看看吧。
云上行老虎嘴
一路往西,雨越来越小,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清澈,“一山分四季”,原来如此。拨开一点云雾,哈尼梯田的一点风姿就让我醉倒了:那是一个一个的圆形凹谷,就是一个一个的小盆地。梯田依山势而成,一级级往下,弯弯曲曲连绵一片又各自成一派独特的形状。那是穿梭的灵动扭曲的美女蛇的腰肢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腾起 ,落下 ,缠绕 又分离,直逼远方。那是一朵朵玫瑰层层叠叠的花瓣吗?弧线,半弧线,曲与直 ,依存,分离,交叠,重合 ,最后缠绕成一朵最大的玫瑰。初看全是绿色,细看又不全是绿色,山腰以下的稻子拖着黄色的尾巴,靠近山谷的已经黄了一大半。你能分明的辨别他们的线条,浅绿的,深绿的 ,墨绿的 ,黄绿的 ,嫩黄的,橙黄的,金黄的各色线条,柔媚而灵动。那是大地的一个个彩绘画板 ,绝不仅仅只有弯月和小船。长线形,短线形,条形,半圆,椭圆,扁圆,梭子形,梯形,多边形,不规则形,长方形加梭子形,椭圆变弯月,全部依照山势而定。有的大如广场,有的宛若客厅,有的小如簸箕。大有大的气势,小有小的风姿。
云上行站在半山,抬眼是清风过处,丝丝缕缕的白云,也在和你缠绕交叠。远望是座座大山清晰伟岸的轮廓;低头是波澜壮阔的云海;云海边沿是粉红的太阳的脸,忽隐忽现。是朝霞,不是;晚霞,更不是;对,午霞。哈尼梯田所独有的。我看过峨眉山的云海,太冰太凉,让人无意亲近;香格里拉的,太奇太险,让人心生敬畏;哈尼梯田的云海是亲切可爱,接地气的,仿佛你一伸手就能把整个天空还有大山都抱在怀里;那散落于山腰的红砖为柄,稻草为盖的“蘑菇房” ,曼妙成一个个粉红色的村寨 ,此刻正在云海里漂漂浮浮 ,乖巧可爱,温暖和谐,在清风云海里闪耀着神奇的光芒。这无与伦比的“蘑菇房”,和在金绿色的梯田里劳作的人们,和云海一起构成了永恒的美丽剪影。这剪影,是大自然的秀美灵动遭遇了哈尼人的鬼斧神工;是造物主的玲珑奇巧与人类的袅袅烟火相依相生。伫立于这剪影面前,足以让所有的艺术家思维困顿。
云上行啊!三月的哈尼梯田,该是怎样的盛况?梯田里灌满了水,树影草影倒影其中。早上的朝霞,傍晚的夕阳,她们的脸庞将怎样的在每一洼笑脸里熠熠生辉?她们怎么将变幻的身影柔媚地投向这三千亩梯田?夜晚的月光在梯田里摇曳,和着清风起舞,拂过那一片片树影。啊!这传说中的“云上梯田”,这静静的美,这清新的美,这与世无争的美!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静美与大美。一千二百多年前,这里有着汉族,傣族,壮族,彝族和哈尼族多个民族共生,哈尼族人作为最弱势的一个民族,被迫寄居到山的最高处 。可是,陷入困局的哈尼族人并没有抱怨懒散。相反,他们集中了几十代人的勤劳和智慧,终于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谱写出了大地最优美的诗篇。正如法国人类学家欧也纳博士所说:“哈尼梯田是真正的大地艺术,真正的大地雕塑。而哈尼族人民,是真正的大地艺术家。”勤劳智慧与勇毅,原可以把困境化成永恒的美好。此刻,我的语言如此无力,我唯有,热泪盈眶的注视。
云上行真正的美,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一如荷花的清新脱俗。游人们在静静的拍照。这大地的诗篇,云上的歌谣,相机能带走多少?离开时,我悄悄在心里盛放了一朵白云,因为我知道我什么也带不走。这里的美和神奇,只属于勤劳智慧的哈尼人。而我,只有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