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樟树街54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暗叙事”。
来到樟树街54号时,已是深夜。四周静谧无声,一盏昏黄的路灯,时明时灭,像在传递某种信号。我站在原地,点支烟,望久了,这幢老房子好像天幕上缝的一块破补丁。我掸掉烟蒂,攥紧手里的钥匙。
楼道的灯熄灭了。地上堆了不少杂物,被踢得咣啷作响。脚边窜出黑影,它飞快睃一眼,消失在黑暗中。有声音传过来,“你找谁?”我脚下一软,膝头重重磕上楼梯边沿。灯亮了,是个老头。他扶起我,问为何深夜搬家,又告诉这楼快拆了。我又累又困,无意深聊,只道过谢,匆匆离去。
自从与田叔结识后,54号其他住户陆续搬走。深秋的傍晚,田叔喊我吃涮锅。席间闲聊,他说,“小朱,你莫看这房子破烂,一个人住着也宽敞。”他又说,“你初来乍到,恐怕不知道以前的事。”几十年前发生一桩大案,一夜之间,旧楼、古桥、古庙、牌坊全被砸得粉碎,连门前的石狮都不例外。”我问是什么人干的,他说不知道,至今没有定案。田叔笑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嫌弃老旧。不过,这房子有它独到之处。就说当年,它怎么逃过一劫吧。”他抿口酒又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哪里经得住挖掘机的铲斗。”说完,斟酒给我,拍拍我的肩膀,“以后,54号就剩你了。”我这才明白他也要搬走。想起初识那个夜晚,仿佛就在昨日。涮锅咕咕作响,水气迷蒙,我恍惚,此情此景好似曾经遥远发生。但记忆太模糊,一瞬间便消逝了。
田叔走后,我独自住在老房子里,夜晚常听到隐约响动,过细听去,又像风吹叶落。奇怪的是,磕坏的膝头,始终未好,刮风下雨时,偶尔还会渗出细细的血。
这天回家已是傍晚,夕阳斜照樟树街的屋檐,在地上投下一角一角斑驳的影子,看上去像一排黑色的匕首。街上空落落的,偶有老鼠窜过。墙上没有圈“拆”字,也不见挖掘机的踪迹,甚至连树都没有。我正疑惑,一个人从54号飞快走出,几乎与我撞上。刚想喝住,他侧身一闪消失在街角。我埋怨那人不懂礼数,一面推开家门,发现地上躺着一封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四个字,“朱二亲启”。我拾起来,前后看看,并无其他字迹。信封在台灯下泛出柔和的光,像镀了一层金箔。忽觉烫手,手指一松,信封滑落,一张菲薄的信纸从中翩翩飘出,飘动间,纸上的字融成浅淡的墨影,恰似在空中挥洒写意。我伸手去抓,几次三番抓不住。奇怪的是,门窗关得严实,哪儿来的风?过了一会儿,它终于落回桌上。我拈过来展开,信上这样写道,
“朱君,你好。”
“我冒昧给你写信,实在是有不得已的情形,希望不要介意。你虽不认识我,但我在很久之前就听闻过你的大名。得知你是一位才华横溢,宅心仁厚的汉子,让我好生佩服。今有一事想向朱君请教,不知可有兴致?”
我翻到末尾,只“JK”二字,倒龙飞凤舞,凹凸有致。对光举起,再看不出更多蹊跷。实际上,除去田叔,方圆十里并不认识其他人,谁会煞有介事给我写信?莫非就是那擦肩而过的人?而信中所托之事,又语焉不详,真是没头没尾怪事一桩。心头蓦地烦闷起来,扔下信走到屋外吸烟。烟头桔色的火星子时明时暗,跟街角那盏路灯,遥遥呼应。远处,月亮从山后露半个头,往高处蹦了两蹦,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下来。我问它,你怕什么?它不答,又轻轻一跳。我恍然觉着肩背被什么重重地压着,连举烟的力气都没有,简直疲乏透了。月亮它又抖了一抖。
飘起雨来,越来越大,偌大的雨滴落下去,水面上冒出黑影,定睛看去,却是有人泛舟。我问,雨大了,不回去吗?那人指指身上的蓑衣,笑笑。他的面容好似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正想继续说下去,“咕咚”一声,一尾肥鱼跃出水面,打断了我的言语。再抬头望去,那人那舟荡入了密丛深处。烟彻底熄灭,我往前一扔,它旋转着跌落,像灰白色的水花。脑子里闪现一个重影,湖水之上,站立许多人,有些击筑有些踏歌。突然,那击筑之人将筑投入湖中,激起巨大的水花,水花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波纹,波纹荡漾,余波袅袅......夜色愈浓,雾气又起,再看时候不早,便转身回屋,草草入睡。
几天后,门缝里又有一封信。我拈起它,放在手心掂一掂,心想,这人倒执着。信中文白夹杂,晦涩难懂。但有一句我看明白了,“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这就是说,有一位名光的人死了。我上网搜近期的新闻,没找到什么自杀凶杀的消息,倒看了不少俊男美女的闹剧,不过是些出轨、劈腿、离婚、假孕,林林种种,无一不详,跟帖的更是五花八门,骂街的、抽风的、称羡的、嫉恨的,几尽人间喜剧。相形之下,光自刎倒小巫见大巫了。这名光之人让我困惑,但我确定他不是现代人。不外乎是,我们太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去当傻子呢?
渐渐我摸出规律,便是四到五天,会有新信。但他再无露面,我疑心是有意为之。也罢,他要送我便收,倒看看葫芦里有什么药。信中多是三句或四句古文,字是认识,合起来就不懂了。每到这时我真懊恼没有好好学语文,否则也不会跟丈二和尚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想想又可笑,这些只言片语,是伤了我的筋还是动了我的骨,这样牵肠挂肚。一生气,把信全数锁进抽屉,眼不见为净。
这天夜里失眠症又犯,翻来覆去多时未曾合眼。一盘算,距离上一封信过去了七天,JK还没动静。我惶惑起来,这游戏原本是他单方面开始,如若单方面结束也完全有可能。葫芦里的药还不分明,就不了了之,这一想又觉愤懑。当下睡意全无,一翻身起床,把一摞信叠起来细读。头变得昏沉沉,眼皮开始打架,将睡未睡间,似有清风拂面,带着些许新鲜的潮气,两个声音由远及近。
“我原本一名草莽,为世人不识。幸得田叔收留,奉为上宾,当侠士礼遇。”
“可叹田叔已死。”
“人心莫测,他不得不死。”
“你可知此番前去,也必死无疑......”
话音随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追上去,“二位请留步。”可他们一闪身隐没在漫天的芦蒿野地里。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置身于陌生的江畔,风吹动岸边的蒿丛,发出“沙沙”的声音,朝阳尚未东升,天边已然霞光万丈。不远处有座拱形石砌小桥,桥上有人穿行,我却疑惑那人为何撑伞。刚想着,有水滴落,紧接着,大滴大滴打落下来,满天霞光瞬间变成乌云密布。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艘小艇悄然而至,有孩童呼唤,“避雨吗?”我顾不上其他,手忙脚乱爬上小艇。方才好好打量那小娃,只见他红头粉面,红绳束髻,十分的天真无邪,便问,“娃儿,这是要去哪儿?”“你可知道,江边有好戏。”“什么戏?”“到了便知。”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江面,像跳动的银鱼。小娃指着前方,清清脆脆唤道,“看呐看呐,他们唱戏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群白衣白冠之人,站在对岸江边,祭天祭祖,三五白衣对另二位黑衣者作揖跪拜,另有人焚香击鼓,好不热闹。忽听有人悲壮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众人和歌,“不复还......不复还......”,众人以戟抢地,发出震天的轰鸣,“喏.....喏......”,黑衣拜别众人,转身离去,野丛中原本没有路,便是给他们生生踏出一条蜿蜒小道。黑色背影一前一后隐现其间,蒿草一时伏倒,飞鸟一时盘旋,与霞光融成绚烂的背景,仿佛一同默送壮士。却听小娃叠声埋怨,“没完没了,送了一个又一个,一点儿不好看。”他忽然讲了一句奇怪的话,“蠢材......真是蠢材......”我问,“你说什么......”
风刮得玻璃咣咣作响,起身关窗,恍然方才是梦。关好窗,回身一看,桌子往一侧倾斜。我猫身钻下去,发现这桌腿原本短上一截,被人拿书垫平。不知什么缘故,现在书却挪到一旁。正要重新垫好,无意看到书名,却是“史记”二字。我虽不是什么文化人,也知这书鼎鼎大名,将它垫桌脚,照实不忍。便另找了一册《水浒传》替代。将书摆上桌,它兀自摊开,走近一看,书中有一段用黑墨标记,记的仿佛是曹沫、荆轲等人的轶事,看上去甚觉眼熟,拆开一张一张信纸比对,果然不出所料。莫非JK要跟我讲一则历史故事?但这又有什么可讲呢,都记在书本上了的。
屋外响起脚步声,我静静地听着它由远而近。片刻后,门响了。我拉开门,果然是他。此人剑眉星目,黑带束发,灰色长衫,与上回偶遇时不大一样。只见他微微一笑,举步走进来,四下打量。
“您找什么?”他但笑不语。我又说,“您坐。”可斗室里除了床唯有桌前小凳。他毫不介意,撩起长衫席地而坐。我抽出枕席,他哈哈一笑,“朱君不必介怀。来来,同饮同饮。”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只酒瓶,正在自斟自饮。我也盘腿坐下,心中有无数问题,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斟一杯酒,递与我,“朱君请问。”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您到底是谁?”“你难道不知?”老房子抖了一下,屋顶落下些许碎片,我捻起来,望过去,灰白的墙上斑斑驳驳,像一双双蒙昧的眼睛。田叔的脸混杂其间,嘴一张一合,“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像祝福也像诅咒。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世间之事真真假假,你不必太多当真。”
他抿一口酒,微微一笑,“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个秘密。”他盯着杯中酒,沉思片刻,又笑笑,“准确的说不是秘密,是误解。”
“如果你想跟我讲历史故事,大可以递书与我,犯不着装神弄鬼。”
“你可不知,这误解就藏在字里行间。如若囫囵吞枣,大略会忽略。”
我不由看向那些信,不知何时,信上的字从纸面站立、膨大、扭曲,变幻成黑色蚂蚁军团,疯狂地啃噬雪白的纸张,它们攻城略地侵占桌面,像洪水一般弥漫四周。
他好像早已料到,笑说,“文字不可能永远被捆住,”又看我一眼,说,“像人一样的。”
“既然知道捆不住,那这些天你戏弄我呐?”
“朱君勿躁。兄游荡千年,才获此真谛,如有得罪,多多包涵。”
眼前忽闪过芦蒿间那个决绝的背影。“是你?”他点头,“芳草宜人,在水一方,正是在下。”
“可你的同伴说此去必死无疑。”
他却向我举起酒杯,说,“来,朱君同饮。”不觉间,酒瓶见底了。我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但见他正襟危坐,从怀里掏出一只黑埙放在嘴边。空中忽有灵雀飞动,它们前后连缀,直灌进那只埙里。埙声如泣如诉,与梦中听到的江边悲曲一般无二。我却仿佛看到那些黑色的音符从埙中爬出,落在墙上变作朦胧的影子。迷惘的眼睛又出现了,它们眨巴眨巴,与音律同步的节拍。终于,他停下来,叹道,“轲本一介寒衣,如若没有田先生,轲不知身在何处。”
“那田光为何寻死?”
他定定地看着我,夜晚的灯光下,眼珠像两颗深邃的黑曜石。我在其间看到自己的倒影,而他,我想,也会倒影在我的眼里。良久,他说,“局势不可逆转,田光不死也得死。就像樊于期,秦舞阳,高渐离,太子燕丹。都是棋子。”顿一顿又说,“秦王也是,活得久些的棋子而已。”他哈哈大笑。我分明看到他眼眶噙着泪,却一瞬消失了。
“他们是不得不死,”我说,“你却自己去送死?”我拿起书,翻到那个段落,“‘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难道你.......负气而去?你……为何不再等等那远客?”
他拿过书扫一眼,放置一旁,朗声笑道,“朱君可曾听闻,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且不论此人记录错与不错,所有的史书不过为时代服务。”他拾起书又看一遍,微微点头,“不过,这人写得倒大气,较那些王婆卖瓜的,上乘若干。”
我一把抢过书,“你可知就你这一则史事,惹了千古多少眼泪。真要是聚集起来,只怕比易水还深。”
他哈哈大笑,“世人爱看悲剧,不过是把自己投射其中,聊以慰藉罢了。”他笑过一阵,正色道,“轲并非负气,朱君也知,田叔已死,樊于期也死,如果再拖延,死的人只怕更多。”
我刚想反驳,他却摆手,“非也非也,轲绝不是那舍身忘死之人。轲没那么高洁。”
“可,你已高明过世上无数人。”
“没有轲还会有其他人,太子将我们送过去,以为能成就伟业。”他咽下一口酒,嗓音沙哑了,“历史的车轮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我突然听到奇异的碎裂声,那声音越来越响,直冲进耳中,不禁问他,“你听到了吗?”他闷头喝酒,毫不理会,“我对田先生有愧,如若没有招我入府,或许不会死。”
他讪讪一笑,“侠士这行,不做点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是没法立足的。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忽然有些明白了,“所以你选择那个最难、最险的目标,也是为了这个惊世之名?”一个画面钻进我的脑海,头戴斗笠的老翁,轻摇桨橹,荡入蒿丛,黑鸦啸叫盘旋,月光冷冷地洒在水面,把树影衬得寂寥。
不知何时,他手上多了一柄剑。他站起身来,拿剑指向我,“朱君,你可以批评侠士的剑术,但永远不要质疑他的选择。”
我也举起手中剑,说,“我不明白为何你们非要把自己的人生演得那么悲壮。”
“或许悲壮就是我的命运。”他双手紧握剑柄,做出进攻的姿态。
我用手拭去剑刃上的尘土,微微一笑,“你不必把所有都推到命运头上,如若你不去田门,如若你等待那位远方的朋友。命运是可以选择的。”
荆轲盯着剑柄上那繁复的花纹,说,“这一晃千年,我游游荡荡,无所安适,倒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庸俗的追求,做到极致,也能为人尊敬。”他把眼睛从剑柄移到我的脸上,“孩子,侠士走在刀尖,从不回头。挥剑吧!”壮似山河的吼声,似利剑穿透破楼的薄墙,齐齐射向远方,划开浓雾,拨走乌云,露出明月松岗。
剑刃碰撞,火花四溅。在那绚烂又短暂的光亮里,我仿佛看到许多人,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是那吟诗作画的官帽书生,是那肝胆两照的断发青年,一个少年骑墙观星,他小小年纪,谈笑自若,只一句,“不可冤杀学生”。他们从文字里走来,又走进书页中去。但我分明看到文字后面藏匿的力量。他们栩栩如生,清风朗月,无关俗世,不计琐事,童真得宛若孩童,而我,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躯,却显得那样老迈不堪。我不禁颤抖,我以为是太过激动,可腿也跟着抖动起来,原来是房子开始耸动。灰白的墙壁渐渐昏暗,斗室变成洞穴一般,泥泞、幽微。我忽然觉得好笑,我止不住大笑出声。一个洞穴又一个洞穴,人类从缘起就生活在洞穴里,可几万年过去了,洞穴仍在,只不过换了模样,或者高楼大厦,或者平房野居。更好笑的是,人人心中自有洞穴,砸不烂推不倒。
“是你!”
“是我。”他举剑往我劈头砍来,咣当一响,我挡住他的剑。
“那你为何不砸坏54号,它有何不同?”我一个弓步,将剑直刺向他的胸膛,他侧身躲过。
“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54号是你心中所困,除了你自己,无人能毁,无人能砸!”那剑直直地刺向我,我却根本没想到躲避。鲜红的血流了下来,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黑。我眼睁睁看它流淌许久,身子却清爽起来,骨骼里生发出一股奇妙的灼灼之气,在血管和肌肉间流转,像一尾鱼儿欢畅游弋。膝头麻麻痒痒,仿佛鱼儿舔舐。不知过了多久,血流终于停止了。我卷起裤脚一看,膝头竟光洁如初,伤痕全无。而手上的剑变成一支烟,它恐怕燃了许久,烟灰长长地挂着,我轻轻一掸,烟蒂烫到手指,便顺手将它抛得老远。荆轲早不见了踪影,桌上一张信笺,上面墨笔写道,”朱君,好自为之。”风刮过来,笺纸飘飘作响。那晃动激荡之声越来越强烈。墙壁裂开一道道巴掌宽的缝,地板也破碎成龟壳的模样。心里一个声音说,“你能走了。”是呀,我环顾斗室,是该走了。这时,信笺从桌上纷纷飘起,活似黑白色的燕尾蝶。奇妙的是,纸上的字从蝶翅上脱落下来,变作金粉洒进地缝里,再也看不见了。房子耸动愈烈,我又把每一个角落深深看过。然后,拉开门,阔步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片无垠的水域,波光粼粼,水草摇摇,鸟群纷飞。目及之处,霞光从云缝透射,像在天边展开一面金粉巨扇。一艘船悄然而至,船上有人与我招手,我也挥手回应。我与他素不相识,胸腔却鼓起莫名的亲切之感。那人喊,“船要开咯。”我大步向前跑去,身后传来巨大的坍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