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三轮车的国王
我有一个从未说出口的秘密,我的父亲是一位三轮车车夫。这个秘密甚至伴随我至今。
父亲没读过什么书,初中还没毕业就去当了兵。父亲老实敦厚,有着和所有父亲一样温暖的心,只是从前我并不懂得。
在我小学三年级,父亲天天接送我上学放学。那个时候并不以为自己的父亲和其他父亲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我的同桌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你爸爸是踩三轮的,是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脸涨得通红,说不上话来,结结巴巴的。“不…是的“。我骗了她。如今我才明白当时那种窒息的感受,被人们称作羞耻感,而我作为一个八岁小孩时便已清楚了这种感觉。
那天我回到家,一直趴在沙发上哭。父亲看见,过来抱我,笑着问我怎么了。我的恼怒一下子转移到了父亲身上:“走开,都是你的错,当你女儿太丢人了!”我顺手拿起茶几上几天前与父亲的大头贴合照,我将它撕成两半,照片中的父亲与我的脸便不再挨着一起。如今我回想,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伤害别人。在父亲小心翼翼询问后原因,我仍记得我的父亲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仍记得我无理的愤怒和过分的埋冤。也许正是因为心虚,从那时开始直到高中,我花钱从不看价格,我早早地穿上新款的阿迪耐克,我熟练地读出奢侈品牌英文名称,我用国外进口化妆品吃进口小零食。我的同学们都以为我的父亲是一位掌控公司的大老板或者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银行大家,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父亲在阳光暴晒的中午汗流浃背,在下暴雨的夜晚迟迟不归,为多拉一位顾客,在天还没亮的清晨起床出门。也许也是因为内疚感,父亲对我的开销从不心疼,给我买的东西不仅不能比其他同学档次低,而且还要高个档次。但我并不买账,我的埋怨越来越多,怨他为什么没有带给我大房子,怨他为什么没给我富裕的家庭。我的父亲不说话,低着头踏车,想要给我更多。
我们俩的这种状态在我十七岁时达到了顶端,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用迪奥香奈儿口红。我并不是不知道家庭的困境,也不并不是不了解父亲的幸苦。我好似一匹奔跑的马,已经收不住自己的脚。这一年,母亲离开了这个家,跟一个老板走了。我并没为此难过半点,甚至我当时正沉浸在我恋爱的甜蜜中,我没有在乎父亲皱起的眉头和他身边越来越多的酒瓶。
男朋友生日临近,我想送他一双他一直以来舍不得买的球鞋,一问价,一千多一点。向父亲撒谎称自己想报一个补习班学习,需要钱。父亲仍然没多问,第二天从银行取了两千给我。我对父亲用报纸紧紧包住钱的行为感到不屑,甚至我看见父亲脚上几十块钱的布鞋仍无半点愧疚。男朋友生日,我谎称上补习班出了门。我和男友两人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最繁华的地段闲逛。我将球鞋送给了他,他说他妈已经给他买了一模一样的鞋,我很失望,但也仅仅停留在失望而已,很快这种感觉就过去。恰恰在转角,我和男朋友遇见了正在拉三轮的父亲。父亲先是只看见了我,他一下子裂开了嘴,变得很开心,似乎想叫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时怎样,但我很尴尬,低着头,似乎并不想让父亲认出来自己。父亲也意识到了我的异样,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洞深邃,透着零度以下的寒意。他开始为我的虚荣圆场,他仍保持着最初的那种笑容,只是变得不再那么真切,客套的走上前来问:“两位,去哪儿,坐三轮不?”我低着头没有说话,男朋友回答:“去万达”。一路上,我试图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父亲一路上与男友聊天。“我的女儿和你们差不多大,这个时间她还在上补习班”父亲的语气很沉重,但男友并未察觉,他一边玩手机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哦,那她成绩很好” 父亲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说:“对啊,她很乖的,只是我这个当爸的对不起她,没给她想要的生活,我也希望她像你们俩一样,笑得这么开心,希望多个人爱她”。良心的不安让我一直低着头,而低着头时让我看见父亲脚上已泛黄的几十元布鞋,让我看见自己手上提着花着父亲的钱从专柜买来包装精美别的男人的新鞋。我看不起自己。
我忘了那天我时如何下父亲的三轮车,忘了男友生日会上充斥的笑声,我的眼眶早就装满了泪水,我喝了点酒,感觉整个人都飘起来了,我只记得那天我回到家中,父亲站在阳台上,我面对着他的背影,他转过头来,熄掉了手中的烟,拍拍我的肩膀,仍是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眶比往日明显红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记忆。每当想起,心里格外难受。这么多年,我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混蛋,但往往最不愿意承认的,就偏偏是真相。这个世界上,最不该伤害的人便是自己的家人。他们无条件爱着你,他不是国王,若他是国王,他巴不得将整个世界都献给你。
踩着三轮车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