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翻译连载(4)

2017-04-13  本文已影响0人  彭少君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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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雪儿·克罗的CD从播放器里取出来,放上MJQ【1】的专辑《金字塔》。一边聆听着米尔特·杰克逊悠扬舒缓的蓝调,一边开着车径直向北而去。有时我会在服务区休息,排泄体内积蓄的大量尿液,再喝上几杯热黑咖啡,除此之外一晚上我几乎都在操控方向盘。一直沿着行车道驰行,只有在超越慢速的卡车时才会驶入超车道。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竟毫无睡意。我甚至觉得一生的睡意都不会来造访自己了。于是,在黎明前,我到达日本海岸。

来到新潟县后,我右转沿着日本海岸继续向北,从山形县进入秋田县,又从青森县驶入北海道。一路上我都没有利用高速公路,只是在普通道路上缓慢闲淡地行进着。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场焦急的旅行。夜幕降下,就寻找便宜的商务简易旅馆入住,在狭窄的床铺上躺下酣然入梦。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样的床铺,我都可以迅速步入睡眠。

翌日清晨,我在村上市附近给代理公司的负责人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这段时间我暂时无法接受画肖像画的工作。虽然有几幅肖像画正在绘画中,但是以我现在的状态也是无法将工作进行下去的。

“这个就棘手了,已经接受了别人的委托。”他用生硬的语气说道。

我致歉道:“我也无能为力。您能好好地跟他们解释一下吗,比如说我遇到了交通事故。除我之外,不是还有其他画家嘛。”

负责人沉默片刻。此前我从来没有延误过工作期限。我也不是那种对工作毫无责任心的人,对此他也心知肚明。

“因为有些事,最近我想暂时离开东京。非常抱歉,最近没办法工作了。”

“暂时?大致是多久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把手机关掉,找到一条合适的河流,然后把车停在桥上,随手将这个小通信装置扔出车窗外。对不起,我只能放弃。我想我只能去月亮上。

来到秋田市内的银行,在ATM机上取了现金,确认了账户里的余额。我的私人账户里大致还有些存款。信用卡的消费也已经被划账。感觉暂时还可以把这场旅行进行下去。每天的花销并不大,仅仅是些汽油费、伙食费、商务旅馆住宿费而已。

在函馆市郊外的清仓廉价店里买了简易的帐篷和睡袋。因为初春的北海道乍暖还寒,所以我还买了保暖内衣。如果所到之处附近有开阔的场地,我就会支起帐篷在那里过夜。这样做是为了尽可能减少开支。皑皑白雪依然覆盖着大地,夜晚异常凄冷,不过因为我之前住过逼仄狭小、令人窒息的商务旅馆房间,所以帐篷里的空间反而让我觉得清爽自由。帐篷的下面是坚实朴质的大地,而帐篷的上面是浩瀚广博的天空。天空之上群星闪耀,此外别无他物。

之后大约三周时间里,我就驾驶着标致汽车漫无目的地在北海道各处游荡。四月虽已来临,但去年的雪却丝毫没有融化的征兆。尽管如此,天空的颜色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植物也开始孕育花蕾。如果遇到小的温泉旅馆,我就会在那里留宿。不慌不忙地泡过温泉后,洗了脸剃了胡须,再吃一顿比较像样的晚餐。不过,称体重的时候,发现自己与在东京的时候相比瘦了大约五公斤。

这段时间里,我既不读报纸,也不看电视。在到达北海道的时候,车内的收音机装置发生了故障,最终什么节目都听不到了。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浑然不晓,不过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在苫小牧市,我曾进入一家投币式洗衣室,将所有的脏衣服洗涤一番。等待的过程中,我去附近的理发店剪了已经变长的头发,还剃了胡须。就在那里我看到了久违的NHK电视新闻节目【2】。其实,即便闭上双眼,节目主持人的声音还是会径自闯到我的耳中。不过,节目中播放的一连串新闻,自始至终和我没有任何关联,感觉就像其他星球上发生的事件一般,又或许是谁胡乱编造的情节。

唯一和我有些关联性的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独自在北海道的山中采蘑菇的时候,遭到黑熊的攻击而死亡的消息。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黑熊,由于饥饿,所以脾气暴躁非常危险。节目主持人这样解释道。我经常睡在帐篷里,有时兴致所至会一个人在森林里悠闲散步,所以对于我而言,遭到黑熊的攻击并非不可能。但是,实际上被攻击的碰巧不是我,而正巧是那个老人。即便听闻了这则消息,不知为何对于惨死于黑熊爪下的老人,我的内心却无法涌现出一丝同情。我甚至无法想像老人所经历的痛苦、恐怖和惊吓。其实,比起老人,我似乎更能与黑熊产生共鸣。不,这不能称之为共鸣,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近似“同谋意识”的东西。

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想到:老子都在胡想些什么啊。我轻轻地发出了声。似乎整个大脑变得纷乱怪异。我还是不要再接近任何人为好,至少在最近这段时间里。

临近四月下旬,我已经对严寒感到些许的烦腻,于是我离开北海道,向南方驶去。从青森县开到岩手县,再从岩手县到达宫城县,然后沿着太平洋海岸驰行。随着南下的脚步,季节也一点一点地步入温煦阳春。此时,我仍旧思考着妻子的事,思索着她,思索着此刻在床上紧紧抱着她的那双无名的手。我并不想无端思虑这些事,但是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事值得我去思忖了。

我第一次与妻子相遇是在我快满三十岁的时候。她比我小三岁。四谷三丁目有一家小型建筑事务所,她在那里上班,还持有二级建筑师资格证。当时我正在与另一个女孩交往,她是我高中时代的同级朋友。她的发丝笔直,妆容淡浅,面容给人一种端庄沉稳的感觉(最终我才发现她的性格不如她的面容那样稳重,不过这是后话)。在和当时的女朋友约会的时候,偶尔会在某个餐厅遇到之后成为我妻子的那个女孩,经过介绍我们熟悉起来,或许就是在那个地方我坠入到对她的爱恋中。

她的容颜并不出众,虽然找不到什么缺点,但是也不会引人注目。睫毛修长,鼻子小巧,身材瘦小,留到肩胛骨附近的秀发被修剪得异常美丽(她非常在意自己的头发)。略显丰满的嘴唇右边有一颗小黑痣。随着表情的变化,小黑痣也会产生出乎意料的运动。这个特征让人感到少许的性感,不过也只是“认真观察才会发觉”的程度而已。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当时我的女朋友才算是真正的美人。尽管如此,就在一瞥之间,我的心如同遭到雷劈一般唐突地被那个瘦小的女孩掠夺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花费了数周时间才想明白。某个时刻我豁然开朗:她让我回想起我死去的妹妹,她们两人如此惟妙惟肖。

她们的外貌并不相似。如果对比着她们的照片,人们大概会说:“一点都不像啊。”所以最初我也没有发觉她们之间的相似性。她让我回想起我死去的妹妹并不是因为她们的具体面容相像,而是因为她们表情的变化,特别是眼睛的转动以及给予人的那种熠熠生辉的印象,竟有着如此匪夷所思的相似度。如同被施了神奇的魔法,往昔岁月陡然在我的眼前复苏。

妹妹也比我小三岁,她的心脏瓣膜天生患有疾病。她小时候做过很多次手术,虽然手术本身很成功,但却留下了后遗症。这个后遗症可以自然愈合呢,还是之后会引起生命危险呢,医生也模棱两可。最终,妹妹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她才刚刚升入初中。在她短暂的人生中,虽然持续不断地与遗传性缺陷做着斗争,但她并没有丧失明朗积极的性格。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抱怨和恸哭过,只是缜密地计划着之后的事。她终将去世的事并没有被列进她的计划里。她天资聪慧,学习成绩总是非常优异(和我相比,确实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孩子)。她意志坚定,一旦决定好某事就绝不会轻易改变。我们兄妹间即便有些小矛盾——这种事其实凤毛麟角——最后我都会谦让着她。在生命的尽头,虽然她的身体极端瘦削,但是她的眼睛未曾发生改变,依然水灵澄澈,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

妻子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她那双眼睛。可以从中窥看到某种东西。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我的心就激烈地涌荡着。不过,我想要把她追到手,并非是为了复原死去的妹妹。我意识到如果要这样做,前方等待我的仅仅是无尽的失望而已。我所渴望的,或者说我所需求的,只是那双明眸中蕴含的积极意志折射出的莹莹辉光。它就像维持生命的热源。对我而言,这既是一种熟稔的东西,也是一种我如此欠缺的东西。

我很顺利地与她取得了联系,还约她出来见面。她当然惊诧不已,也会踌躇犹豫。因为毕竟我是她朋友的男友。不过,我没有轻易放弃。我对她说,我只是想和你见见面聊聊天,只需要见面聊天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于是,我们在一家安静的餐厅用餐,还围坐在桌边聊了很多话题。最初交谈时有些生怯僵硬,但是最后却畅所欲言。对于她,我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想要知道,所以我们的闲聊没有任何冷场的时候。我了解到她的生日与我妹妹的仅仅只差三天。

“可以给你画张素描吗?”我问。

“现在?在这里?”她边说着边看看周围。此时我们正坐在餐厅的木桌旁,准备点些甜点。

“在甜点拿来之前我就可以画完。”我说。

“这样啊,那你画吧。”她半信半疑地回复道。

我将经常携带在身边的小型素描本从包中取出来,然后用2B铅笔快速描摹了她的脸庞。正如之前的约定,在甜点拿来之前我就画完了。毋庸多说,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我最渴望描绘的也就是她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一个超越时间的深邃世界在无限扩展着。

我把这张素描拿给她看。她似乎非常喜欢。

“真是灵气活现啊!”

“因为你本身就灵气活现。”我说。

一段长长的时间里,她颇为感动地久久凝视着这幅素描,如同看到了自己都不知道的自我的另一面。

“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真的可以送给我吗?”她说。

“当然。不过是一幅速描而已。”

“非常感谢。”

此后,我们约会过很多次,最终我们成了恋人。整个过程自然而然。不过,我之前的女朋友,由于自己的闺蜜抢了自己的男友,而倍受打击。或许她之前已经计划好要和我结婚了。所以她怒气中烧也是理所应当的(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并没有和她结婚)。妻子当时也有其他交往的男士,那边也很难说分手就分手。虽然还存在着其他一些阻碍,不过半年后我们还是成为了夫妻。我们举行了一个只有亲戚朋友参加的小型庆祝派对,然后就在广尾站附近的一间公寓里安居下来。这间公寓的所有权属于她的叔父,所以我们是以非常低廉的价格租到它的。我将其中狭窄的一间作为工作室,在这里正式开始画肖像画的工作。对我而言,画肖像画不是一份临时工作。因为婚姻生活需要稳定的收入,而除了画肖像画我没有其他正经的工资来源。妻子每天乘坐地铁去四谷三丁目的建筑事务所上班。于是很自然,留守在家中的我就承担了日常的家务,不过这也并不让我感到痛苦。我本来就不讨厌做家务,而且在作画劳累的时候,做家务也是一种心情调剂。至少,比起每天挤电车去公司被迫做案头工作,在家做家务可是要逍遥舒服的多。

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是宁谧安稳,令人心满意足的。不久这样平淡的生活中萌生出一种陶然自乐的节奏,我们就很自然地尽享其中、安详度日。周末和节假日我会停止工作,和妻子出去走走。或是去观赏美术展,或是去郊外徒步旅行。有时也会漫无目的地在东京市内转悠。我们会保留一段亲密交谈的时间,对于我们而言,互相交换对方的信息是一个长久保持的习惯。我们会将自己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毫无隐藏地坦陈给对方。我们之间交换意见,表达感想。

但是只有一件事我没有向她坦白。那就是,她的眼睛让我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死去的妹妹的眼睛,而这才是她捕获我的心的最大理由。如果没有这样的眼睛,我应该就不会那么殷勤地追求她了。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实际上直到最后我也没有透露一个字。这就是我唯一对她保守的秘密。她对我保留了什么秘密了吗?——应该是有的吧——我也浑然不知。

妻子的名字叫“柚”,料理中使用的柚子的“柚”。在床上搂抱着她的时候,我会开玩笑地称呼她为“酸橘”。当我在她的耳畔轻柔麻酥地呢喃这个称呼的时候,她总会嫣然一笑,半生气半玩笑地回复说:

“可不是酸橘噢,是柚子的‘柚’!虽然长得相似。”

【1】现代爵士四重奏:由铁琴手Milt Jackson、钢琴手John Lewis、贝斯手Percy Heath和鼓手Kenny Clarke在一九五二年创立,之後鼓手Connie Kay在一九五五年取代了克拉克,从此该团成为爵士乐史上成军最久、关系最稳定的爵士乐四重奏,他们的乐风前後横跨了咆勃、酷派爵士和第三波爵士。

【2】日本放送协会(简称NHK)是日本第一家根据《放送法》而成立的大众传播机构。类似中国的C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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