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客栈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要走了。”她拾起长衫，抖落扬起，绚烂衣裳像一面旗帜飘落在她的身上。长长的飘带，腰间随意一系，裥裙雍容，仙气潇潇。这面容似乎很熟悉，温柔清丽，像我日思夜想的她。又似乎不是她，另有一种妩媚妖娆的勾魂魄力。
“你要去哪里？”
“喏，那里。”纤手指了一下。我看过去，一轮金黄的圆月掩映在一帘花簇中，月下花旁，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发散出橘色光晕，气氛温馨喜悦。我再看她，她正移步转身。
“你叫什么名字？”我急急询问。
“碧桃。”她转头凝眸望我，盈盈浅笑。
“毕…陶？”我一激灵。“你、你、你、你再说清楚一点儿，你的名字……”
“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碧，桃之夭夭的桃。”话音刚落，便看到她飘飘摇摇，进了那灯火璀璨的小楼。
片刻之前，我体验到极致的快乐。“好吗？有趣吗？你不是想要有趣吗？”耳旁有人轻语撩拨，耳膜像被柔风吹过。我嗅到甜香气息，熟悉的味道。睁开双眼，一个妙人儿伏贴着我，皮肤如羊脂白玉，身型如美人鱼……像她。
然而，就这么走了？我回味刚才的情景，有趣……有趣？这个词怎么有点讽刺？碧桃，毕陶？
我说的她，是我的女友，也许应该称为前女友——她已经离开三个多月了。她叫毕陶，我很想念她。因为我的一句话，就默默地打开她那个硕大的行李箱，将她所有的东西都装了进去。我没有阻止——因为男人的骄傲的自尊心。没想到她会真的离开，我坚信她还会回来的。
那天，我就说了一句：“跟你在一起，我都变得不有趣了。”而在这之前，发生过比这严重得多得多的事，她都没有离开。
两年半以前，在一次展会上我认识了她，那是一次比较有规格的艺术展。集合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姑娘那么亮眼，用简单直白的话来说就是——美丽又大方，一副见过大场面的模样。已经单身半年多的我很想认识她。我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她旁边，说：“加个微信可以吗？”她扫了我一眼，目光没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但她说：“行。”随即将微信码亮给我。
她的态度略略让我受伤。我妈曾说过，你若出道一定红遍大江南北。当然那是我妈，说的话不足为凭。（猪八戒他妈也会认为她儿子是全天下最靓的仔。）我的前女友被称为街舞公主，分手时我很决绝，她狂打电话我也不接。额……我被称为街舞王子。
看展的当天晚上，我就给她发出微信邀约：“明天晚上七点半有AABB乐队的现场，我有两张票，你愿意一起去吗？”她回：“可以，在哪碰头？”我马上回复：“先一起吃个晚饭，如何？下午五点在CDE餐厅。”她同意了！我兀自咧着嘴乐了半宿。
没多久我们就同居了，租住在回龙观的一间小居室。她当时刚刚读大三，而我准备考研。在工作了两年之后，本来厌学的我发现如果不考研继续往上读的话，没有前途可言。
开始非常甜蜜。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我眼里都那么可爱。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一秒都不想离开。虽然她比我小四、五岁，家庭条件也好，但她非常懂事，很有包容心，在我考研复习进入不了状态的时候，焦躁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她都鼓励我、包容我。她将我们的小小的居室布置得很有艺术感，很温馨。她还能做出各种营养又美味的饭菜——其实她也是网上现学的。她说：“你就好好复习吧！”
有时候她也会对埋头于书本的我说：“该出去运动运动了！”我去找人打篮球，她就在旁边观看。有时候我会给她表演街舞，她两眼放光彩，像个小迷妹。其实她也多才多艺，画画唱歌都很好，还是话剧社的导演和台柱子。她朋友很多，但在我考研复习期间，她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
她曾经说过：“好幸福啊，这感觉让我害怕！”那时刻，我的手指正在穿过她的长发。我问：“为什么害怕？”她说：“好害怕这种幸福的感觉有一天会消失。”
一语成谶。
第一次激烈的矛盾发生在我们交往第八个月的时候。当时我的研究生复试也已经通过，成绩名列前茅，如愿可以到心仪的大学读研。四月初的小长假，三天时间，我们计划了一个的放松旅行。地点就选在离京城并不远的富贵花之城。
这次旅程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出发的那天，我发烧拉肚子，但酒店已订好，车票已买好。她贴心地进行了费用划分，她负责酒店费用，我负责来回车票。酒店的费用比车票贵不少，她说：“是我想要住好的酒店，当然就由我来付费。”其实我明白是她不想让我经济压力太大。她赚的钱一直比我多。唉，说起来，这也是让我没面子的一个点，但我绝不会把我的感受表现出来。
在那里玩得还不错，但也确实很累，时间有点赶。吃了一两次药之后，我的症状好了，但回来的高铁上，她却发烧了。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也没说。她一上高铁就紧闭双眼，看起来像跟我闹别扭似的，我心里有些许不快。她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半闭着眼，我起身让她到里边座位，这时，她的手碰到了隔壁旅客的头，那人立刻扭头面露不悦地看着她，她竟然毫无回应。那人将脸又对着我，一脸恼怒，我还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毕陶，你可真给我丢脸，我心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我大声喝斥她：“快给人道歉！”
她被惊醒了，忽然瞪大双眼，吃惊又茫然：“啊？！”
“你的手碰着人家的头了！！”
她赶忙扭头向人家说：“对不起，对不起！”却转头愤怒地跟我说：“你为什么吼我？我身体难受！”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我不再理她。况且她竟然在外面这么不给我面子。之前在我哥们儿面前，她都给足了我面子。
在毕陶之前，大学时期开始的持续了三年的恋情，画上了句号，就是因为当时那个她在我哥们儿们面前不给我面子，让我难堪。她对我经常跟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感到不满。她最后竟然说，在我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之间，你选谁？哼，我可是个男人。我当然选……我和她之间就这样结束了。
但毕陶不一样。她完全不干涉我的一切。
在我和毕陶恋爱之初，我说：“我现在要考研了，不工作了，也没有钱了，你可以选择离开。”她说：“没关系呀，我跟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钱！”我又说，“我将来可能不想在北京发展……”她说：“没关系啊，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还问她的父母会不会同意，她说她自己可以做主。
我的哥们儿都说毕陶是最适合我的人。我的妈妈听说我找了毕陶这样的女朋友，很欢喜。我的爸爸觉得我能追上毕陶，太了不起。他们都让我珍惜毕陶。可今天她竟然让我当众没面子。越想越气。
一直到北京南站，毕陶都没有跟我说话。到出站口时，发现她竟然没有跟在我后面，等了好半天她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还一脸冷傲。之后坐地铁的时候，她竟然不跟我坐一边，赌气坐到对面，沉着脸也不看我。地铁到了回龙观那一站，我问她，“你下不下车？”她虽然没有理我，但她站起身跟我到了车门处。
出了地铁，我很饿，也很累，我说去旁边的餐馆吃东西。她竟然还在跟我怄气，在路边站着不理我。我非常恼火。我将她的行李交给她，说：“要不你回家吧。”我自己进去餐馆吃东西。我想，分了就分了吧，耍什么公主脾气？
我填饱了肚子出来，发现她竟然没有走，而是蹲在行李箱旁边，在打电话，情绪激动地在说什么，哭得很难看！肯定是在给她妈打电话，在控诉我。我之前一直都不敢去见她家里的人。现在……竟然在她妈妈面前说我的坏话？！我的脸往哪搁？
我走到她跟前，她抬头看到我，立刻对着电话说，“我先挂了……”
“咱们就此别过吧！”我假装冷静地对毕陶说。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跟你分手……我只是觉得你在火车上不应该吼我，你应该跟我道歉。我发烧了，这么难受，你都不安慰我，反而吼我，丢下我，把我一个人扔路边……呜呜呜呜……”她扑到我怀里，我抱住她，才发现她的身体真的很烫。
旅行事件之后，我发现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毕陶不像以前那么温柔可人。我时常感觉自尊心被碾压。气急了，我会说：“你赶紧走吧！”她说：“我为什么要走啊？”也是，房间里大部分的东西是毕陶买的，房租她也分担一半。我说不出的憋气。
有一次我撵她出去，她真的夺门而出，但过了一个多小时又回来了，她将一双鞋子搁在我脚旁，那是我心仪已久的一千六百多元的运动鞋。我心里是感动的，同时，也有得意——毕陶你是离不开我的。再之后，有时候是一块手表；有时候是一瓶定制香水……我故意问她：“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反而对我这么好？你本可以找到条件更好的。”她只对我说一句话：“你只要记得你当初说的话就好。”
我在追求她的时候，你侬我侬的时刻，说了好多话。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在追求毕陶之前，我用心读过一本追女秘笈。果然有用。
最后一次的争吵比较不堪，我们在争论卫生间的厕纸应该扔在马桶里还是垃圾桶里。我说应该扔在垃圾桶里……毕陶说从小她爸爸妈妈就教育她，厕纸必须扔马桶冲下去，不然卫生间的空气会被污染，不利于健康。更可气的是她还说，日本的酒店卫生间里都不放垃圾桶。我当然没给她好脸色。
这事儿过去两三天，似乎风平浪静了。我半开玩笑地说：“跟你在一起之后，我都变得不有趣了。”没想到就因为这轻淡的一句话，毕陶竟然离开了。可我一直觉得她还会回来，我就这么自信。
我经常听到叮的一声，大门开了，毕陶回来了，她走过来拥抱我，亲吻我……然而，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我变得敏感又脆弱，害怕所有的声音。我开始疯狂思念毕陶，思念她的懂事，思念她的笑。过去种种美好的细枝末节都在深夜时袭击我。
昨晚我以为是毕陶回来了，然而却是碧桃。似乎这个碧桃更温柔完美？是上天派来的吗？来抚慰毕陶离去带给我的痛苦？长得那么像毕陶。
今夜她会不会再来？我痴痴地等。夜深了。我乏了……
有风吹过，裹挟着甜丝丝的香气。果然是碧桃来了！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拥着我翩翩起舞。音乐和歌声为我们伴舞：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我还秀起我的街舞，春风得意。毕陶，不，碧桃很吃我这一套。然而她忽然又要离去。“你不要走，碧桃，毕陶……”
“请随我来～”碧桃在前面飘飘摇摇，我在后面追呀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昨天见过的客栈门口，一轮圆月在空中，掩映在一簇花帘后，原来是碧桃花，散发着幽幽甜香。待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碧桃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进了这客栈，我也抬腿跨入了客栈的门槛。我在门厅东张西望寻找碧桃的身影，这时一位白发长髯的老者迎上来。
“前辈，这里是哪里？”
“圆月客栈。想必你是宋赵公子？”老者的声音中气十足。
“前辈知道我？您看到碧桃进来了吗？”
“请随我来。”老者领我上了楼，楼上是一个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都悬垂着粉色的帘子。每一个我都掀开看了一眼，都有女子坐在案几旁，冲我微笑，但她们都不是碧桃。我冲老者摇了摇头。他领我又上一层楼。终于，在一个帘子后面，我找到了穿着华服的雍容的碧桃。
然而，奇怪！
“碧桃！碧桃你在这里！”我惊喜地呼唤她，她竟然毫无反应，就只盈盈浅笑，端坐在那里。美固然美，却十分怪异。我走上前去，抚摸她的脸庞，手感虽然顺滑细腻，却不像人的皮肤。我吃惊不小。就着灯光仔细端详，竟然是一尊蜡像。
我转头去看站在门口的老者，他一脸淡定。他招招手，我走出房间。
“公子失望了吧？”
我点点头。“那、那、那昨晚，碧桃明明是真真儿的……”
“那都是内心的欲望生出的念头，想得有多美，那虚妄就看起来有多真。”
“这里有那么多的女子，都是假人？”
“是啊，每个女子后面，都对应一个存有妄念的男人。他一旦得到，过不了多久，便不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那个柔情似水，没有瑕疵，不给我任何压力的完美的碧桃竟然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她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不禁潸然泪下，对毕陶的思念在那一刻奔涌而出。我顾不得脸面，在老者面前痛哭流涕。
“唉，老夫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人。盲目自信，以为那个爱我的人永远不会离开……失去了才后悔。”
“前辈，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小生愿闻其详。”
“罢了罢了。说来话长，也只是俗套故事。但我受到高人指点，修行了很长时间，才有所醒悟。”
“我也想醒悟！”我擦擦眼睛，热切地说。
“圆月客栈，只度有缘人！”老者的眼神深邃而淡然。
“我是不是那个有缘人？”
“既然你来到这里，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
“我想看看毕陶现在的样子，她心里还有我吗？她还会回来吗？”
“公子，莫要太贪心！只能帮你实现你说出来的第一个愿望。”
老者领我又上了一层楼。在这里他让我沐浴更衣。之后，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似乎颇为满意。我随他又上了一层，这里香雾缭绕。房间不大，正中间摆着一个橙色的圆月水晶球，由白玉的底座托着。
“你安静地凝视水晶球，你就会看到你想看到的。我先出去了。我再打开门的时候，就是你该离开的时候。”老者走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我凝视着月亮水晶球。逐渐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房间，毕陶！我看见了毕陶！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啊，她更美了！她那么可爱！她的脸正对着我，如此清晰，她那白瓷样的皮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她的对面还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身影比较模糊，但看得出是她的闺蜜。毕陶在说话。
“我刚开始跟宋赵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一切太完美了。就是那句话，他满足了我对男人的所有想象。我们认识没几天就同居了。他跟我说，我一定会跟你结婚。将来我养你，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挣钱养家。虽然我并没打算让他养，但他说出这话，我十分受用。”
天哪，我说过“我养你”这样的话？我自己都忘了。
“宋赵还说，咱俩都喜欢玩儿，将来开一个酒吧，能玩能挣钱。我当时开心极了。我现在想，他真是满嘴跑火车！他拿什么本钱来开酒吧？开酒吧那么容易赚钱吗？他是有定力能坚持的人吗？咱们常去的那家郭老板的酒吧是惨淡了三四年才开始赚钱的。”
我无地自容，脸上像有火在烧。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说这话就是在吹牛皮的？”她的闺蜜在问。
“交往两三个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家的经济状况……我也没放心上。我跟他交往又不图他家钱，我只图他对我好。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的确喜欢他。钱嘛，我自己会挣。他将来也不会差到哪去。他吹的那些牛皮，我可以原谅！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多好的姑娘啊！
“那他后来做了那么多伤你心的事，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主要因为最初的感觉太好了，让我留恋。后来爱的感觉在走下坡路，就从那一次旅行回来开始。但我有一个执念，既然他说过，肯定会与我结婚，我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兑现承诺。哪怕结了再离也没关系。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傻，我承认！虽然他比我大四岁多，但许多时候我真的就把他当孩子。每次他闹着说分手的时候，都是我在挽留和修复。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得不说，毕陶太了解我了。关于结婚的承诺……我还敢奢望吗？
“但他后来也太过分了呀！可能都是你惯出来的……”她闺蜜说。
“是呀，他从来没想过也应该包容我忍让我。他还有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自私又爱面子。我后来还想，他跟他前女友处了三年都分了，肯定不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他有很大的问题，而他自己认识不到。”
“这样的人早就该把他蹬了。”她闺蜜说。如果我是她闺蜜，也会这么说。唉，我还真是不知好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那么丑陋。
毕陶眉头微蹙，说：“嗐，但凡……”
我正在投入地注视着毕陶，想听她后面说什么。门忽然开了。“公子，该出来了！”
正想跟老者再聊聊，却发现一切都消失了，冷风吹着我。
醒来的时候，窗户开着。深秋的夜晚，窗外没有圆月。
打开微信，找到毕陶的头像点开，发现她改了个性签名：离开了错的，才会遇到对的；点开朋友圈，横线下面一片空白。
点开对话框，输入一行字：如果知错并改正，还能不能变成对的？
我迟迟不敢点发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