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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当大水湮没校园

2019-06-13  本文已影响58人  乌鸦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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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对我而言,真是一段无聊不堪的日子。因为一些事情的突然降临,我丧失了对生活的一切美好期待。无精打采的那些天,我只喜欢在校园里横冲直撞,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有一天梦幻的大水会冲散宁静的校园。
不知为什么,露总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她一切都很好。像清新的植物,像云儿般洁白。她肤色白皙,五官精致,赏心悦目,目光总是很温和,透出一种莫名的情愫。她喜欢穿简单利落的运动装,习惯扎一个蓬松的马尾辫,走起路来很规矩也很小心。
我一直不怎么注意她。有次在教室,我正在思考一件困扰我多时的往事,无暇他顾,这时她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询问我是否可以向她推荐一些书。
什么方面的呢?我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惯有的冷漠。
她说,让你忘不了的,或者是让你流泪的。她的语调十分认真,这让人微微意外。思索再三后,我慎重地写下了几个书名。只有其中一本曾让我深深感动,其余几本无足轻重,同样也很感人,只是已经不大感动得了那时的我了。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记录着书单的纸条,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铺平在课桌上,开始默默地写一封含意不明的信。我神情恍惚地向窗外看去,看到一片夕阳,短暂的绯红。有几只黑鸟恰飞过,悄悄消失在徐徐而来的晚风之中。在这之后,悲伤又加剧了,仿佛体内长出了一个庞大冰冷的妖怪。
校园中的我总是显得形单影只,虽然我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孤单(只是感觉来往的人分外碍事)。体育课或者大课间,我步履沉重地穿过一片片夏日斑驳的树影(沙沙的摇曳声仿佛午觉时分的梦)。穿过明媚的阳光,穿过一簇簇欢声笑语。天底下白云朵朵,还有阵阵微风,这一切让人无比留恋,我想在这样的下午睡一觉,偎依着一睹懒懒的墙,虽然美妙的歌儿早已远去在了我的生命中。有时我会遇见她,阳光下我们似乎相隔很远很远(虽然事实上很近)。起初,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后来在遇到了几次后,我才对她的容貌有了几分朦胧的印象。再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剪短了头发,穿着白色的修身T恤,黑色运动裤,和几个女生手挽手,开心地谈论着什么,默默从我身前走过(无声的感觉让我们仿佛处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还有一次,她和一个女生在操场打羽毛球,羽毛球在天空划过长长的抛物线,然后滚落在我的脚边,我拾起球向她走去,面无表情地将球递还到她的手中。视野里,她静静站立,球拍背在身后,歪着脑袋,一言不发朝我笑,像被风吹歪的一株树苗。
某些时间,为了躲避人群,我不得不心烦意乱地躲在教学楼后边那片杂草丛中,颓丧的模样像一副潦草的素写。
而旅是我多年以来心中最理想的女子,喜欢画画,美丽而端庄。喜欢养花草,并为花草起上许多奇怪的名字。喜欢赴一场又一场有趣的画展,喜欢吃甜点,喜欢如甜点一般甜美的字句。
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
但我已永远地失去了深爱的旅,虽然失去依然继续发生着(缓慢或急促),但我已不在乎时光的流逝,只想快点老去。但如今她已经远离了我,因为一场不可避免的意外永远离我而去,像彼岸阳光下闪闪的沙砾,像褪色的梦里黑白的照片,像深夜里滑落窗棂的泪光,像干涸湖海里的破船。
我呆呆坐着,仿佛全身被抽干了力气。回想着我和旅在一起的每个时候,已经流不出眼泪,回想着她逗我开心的每个时候,好像我还拥有着她。
某一天她在阳光充足的画室画一副肖像,我坐在一旁静静盯着画布上起伏的线条发呆。音响里正单曲循环着Mia&Seba stian’s Theme,时光被一种沉入海底的软绵绵的迟钝的温柔感萦绕着,以至于当我们来到了布满白鸽的晚祷大街,旋律仿佛依然轻盈如斯。后来我们来到了古德寺,一起跪在四面佛面前许下小小的心愿(只关于我们两个人的心愿),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心愿有几分成真的可能。我们会在阳光下穿过热闹的菜市场,买新鲜的活鱼,买西蓝花和玉米菜,然后随便选择一条陈旧的胡同,步履轻盈地回到我们温暖的家,幸福而平凡的家。记忆很清楚,我记得有一次,胡同里一扇小窗内传出起伏的鼓声,有力但遥远,是一支排练中的乐队。电吉他演奏的前奏如同夏天的汽水般透明活泼,天真而伤感。他们在唱一首反光镜乐队的歌——
姑娘不要匆忙
放慢你的脚步
不要不要羞羞答答的
躲开我的目光
你为谁而画的妆
充满了我的想象
不要不要装模作样的
与我擦肩而过
为什么我只能充当你的道具
无论什么结局
反正都是悲剧
为什么我只能充当你的道具
无论什么结局
反正都是悲剧
.................

随着我们渐行渐远,歌声微弱了下去,直到我们完全听不到鼓声,我们才发觉已离开胡同很远。回家后,厨房里不一会儿就会传出幸福的炒菜声,这普通的声音于我而言意味着无穷的快乐和满足。
油烟滋出美妙的花。
阳台晾衣杆上,海魂衫在风中微微鼓起,好似在跳一支节拍分明的舞。
饭桌上,有时我和旅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吵嘴,有时,她会郑重其事地对电视上某个泡沫剧的三流演员品头论足,而我则在一旁充耳不闻。
吃完饭后,我们会带上小板凳坐在一处小卖铺门前晒太阳,看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地从身前走过。阳光下我点上一根烟,静静思考一些事情,旅会眯起眼睛望向我。
每当此时头顶蓝蓝的天都会化为一个悠扬明亮的口哨,像呼啦啦乍然掠过天际的白鸽。
在无数个闷热难挨的深夜,没有粤语老歌无限回旋的房间,没有思念袭来的房间,我在垃圾桶里随便扒拉出皱巴巴的纸团,摊开在桌面,一遍遍勾勒旅的一切,像古老的穴居人在山洞中的墙壁上孤独地雕刻下一个个只有自己懂得的图案,而旅是只有我能懂得的图案。有时,随着思绪渐浓,旅的影子,伴随着昔日落寞不堪的一切(街道、建筑、人海)无比美丽地浮现在纸端,柔软的悸动感让我呼吸急促。很快又会如同一缕午夜的梦一样轻飘飘地散去,虽对我而言,那是恒梦,是抓也抓不住的短暂而永恒的美梦。翌日,我无精打采地出现在教室门前,好像找寻到自己的座位然后重重坐下便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我看到露正在前排和一个同学有说有笑地聊天,便索然移开了目光。但我感到露悄悄地注视我,我抬头,看到她正向我这边走来。
她说,去走走吗?一起。她抬起手指指了指外面。
快要上课了。
没关系。她用轻松而笃定的口吻回答,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衣角向教室外走去。
我一言不发地任她带我来到了学校后山。
她说,天多蓝,你看,树的颜色多让人怀念,夏天似曾相识。语气仿佛我的老友,我的故交。
我一言不发,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脚下。
走吧。她说。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但我哪里都不想去。我闷闷不乐的语气中透出些许气愤。
能去哪里?我反问。世界之大,哪里都是遗憾的空气。
你以为你能救我吗?我任性地将言语中的怨怼抛向她,企图将她赶走。
她愣了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走,而是像刚刚一样悄悄牵起我的手,一双多么麻木的手!
她说,虽然我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带你去哪,虽然 我救不了你,但可以拉起你的手吗,像美妙的从前那样。
我抬头看向她,她只是朝我笑。
很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了。
我长长吐了口气,说,好吧。
于是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过树影下安睡的长街。
于是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过青青的凉风阵阵的亭。
一起听歌吧,她说。
闷雷滚滚。
不一会儿天空下起了雨,远方高耸的建筑雀跃起白花花的水光,很快就隐没在无声的呜咽风中。
像整个城市消失不见了一样,她说。
一下雨我就会很困,昏昏欲睡。
她伸出了手,雨点密集地落在她纤细洁白的手臂上。
冷风吹来,布满我们蔫蔫的笑颜不展的脸,眼前流动的天光万物仿佛化作了一副短暂的印象派的风景画,一种来自前世的画面,我脑海里不知为何冒出了好景不长四个字。
就这样她陪伴着无药可救的我,日复一日,若有若无地。
我在学校没有任何朋友,不喜欢说多余的话,只有她愿意陪着我,原因不明地和我待在一起,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渐渐,我熟悉了她的言语,言语间的顿挫,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沉默,渐渐形成了一种日后让我深深怀念的,萦绕脑海的悲切——人总在失去后明白怀念的无力。
走吧日子。
挥手
再见,
远去的闪闪发光的小船。
挥手
再见,
振翅而起的白鸽。
太阳仿佛强烈的致幻剂,很快我就陷入了无措的茫然感当中。类似患上了失忆症一般,我的记忆开始流失,不可避免地对教室生厌,忽然间,我决定再也不去教室了,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有一瞬间甚至记不清了自己的名字。如果记忆是一颗枝繁叶茂的树,那么现在它的叶子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凋零了。不去教室的那些日子里,我隐藏在学校的后山,看人们有说有笑地从身前的林荫路上走远,茫然开始无边起来。
令我感到好奇的是,为何无人注意到我?
好像我是一个轻飘飘的气泡。
毫无预兆地,大水突然就来了。
大水来的那天,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散步,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同学有说有笑地从我身边路过,微风中闪过一张张似曾相识又陌生无比的笑脸,我想,真是个极度平静的一天。突然间,远方缓缓浮现出一粒闪闪发光的微茫一点,稳固地占据着天空的某个角落,像来自天边的一道小小的裂痕。
我眯起眼睛看着远方,那一刻,或许只有我自己呆呆地看着远方。
此时此刻的露是否正坐在教室里,目光懵懵地凝望窗外?
我不可遏制地开始想,自己离开的时间。
已经多久没去教室了呢?
结果令我惊讶,我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不知不觉,一年已经无声地滑过了。一年来,我始终一个人梦游一般在死寂的校园里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人注意过我。我开始有点担心一些自己曾经绝对不会担心的问题。我开始想离开的这些时间。我不知道露是否曾经为我担心,或者对我苦苦寻找,如果是的话,对我而言时光可真是平添一丝无奈。
可是这些问题早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漫长的夏天已经逝去了。
不一会儿,裂痕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不可思议,身边有人开始注意到了这一幕,发出如此的低呼。
但几秒钟之后,大水(没有任何杂质的大水),像是由一滴滴闪烁的眼泪汇聚而成的大水,便迅速地吞没了一条条街道,一幢幢高耸的建筑,所有夏日里的树木,所有的欢笑,所有的惊叹。大水席卷而来的一瞬间,所有的恐慌都消失不见了。我的身体忽然失重,耳朵被水充满,一切声音都瞬间远去了,我感到被剥离了听觉的身体像坠入深海的船只,孤零零地悬置起来,没有寒冷,但也没有温暖,没有永远,但也无所谓短暂。
像是忽然坠入了安静的、无声的世界。
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了?我伤感地想,在这个孤零零的一生里,我好像并未同他人产生过过多的瓜葛,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梦,没有内容的梦。在梦中游弋,在梦中睡觉,坠入梦中的梦,在梦中发呆,在梦中失去挚爱的旅,只是从来没有在梦中试图醒来。
现在似乎时候到溜。
如果是的话,露,醒来前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和我一起去看看后山的云,一起漫无目的地走过夏天的斑驳大街,一起去操场打球,或者荡秋千,或者发呆,或者一起待一会儿。或者说,好久不见了,远远地看你一眼。
像一个气泡般,没有重量,在梦幻的色泽中,缓慢向着没有尽头的透明的深处坠去。
忽然间我看见了露。
她在我的左下方,脚还没有完全脱离校园的街道,如果画面静止在这一刻,看起来,就像她处在地面,而我飘在半空一样。她的目光怔怔地,发愣,好像还没有发现大水的袭来,虽然大水已经吞没了一切。
露。
我喊了一声,在半空,好像依然是夏日的半空,没有遭到破坏的梦境,好像依然是头顶洁白的云,好像依然是一切都不算太迟的昨日,你说,明天是一场很美的梦。
我努力摆动着无力的四肢,向她所在的地方奋力游动着,好像想拼命抓住什么东西,试图挽留什么感觉,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曾经视而不见的露,我以为她只是日夜的点缀,直到我任性消失了一年,大水突如其来的此刻,我发觉一切错觉都抵不过生命的实象。
露终于看见了我,她目光怔怔地看向我,像是发现了记忆里遥远的画面,此时她的双脚已经轻飘飘地离开了街道。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脑海里只有她的凝视在生长,悲喜交集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残忍的悲伤。我放弃了挣扎,静静悬浮在水里。
在这样的凝视中,我们无声地,一动不动地向彼此飘去,接近,变远,直到距离湮没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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