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都是内心深处的声音-读《给青年诗人的信》有感
有的书,读了,会让人热泪盈眶。因为,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从我自己心里流出来的。里尔克在一百多年前写给一个年轻诗人的这十封信,在我读来,就像是写给我自己的。他那么亲切地谈诗歌写作,谈爱情与感官,谈生活的艰难与寂寞,这些最困索年轻人们内心深处的话题。读着读着,我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在现实生活中很难以遇到这么好的导师与朋友,却让我在一本书里遇着了。
曾和一个朋友谈到读书,我们都同意,读书是要找和自己心灵磁场相近、频率相符的书来读,这是每个读者最大的快乐与需求。然而,就像找一个可以称作是灵魂伴侣的男女朋友一样,找到一本“完美”契合自己心灵共振的书,也是十分难的。我们往往是在书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点一点拣拾、搜集、积累自己灵魂的碎片。然而正如每个读者的灵魂本身都是独特的,每本书背后的作者也有各自的癖好、兴趣、关注点、好恶,自然写出的书也是有个人独特性的。所以找一本与自己完美共振的书太难了。然而我必须说,当我读到里尔克的这本书时,简直就像在茫茫大海漂流中找到了一个天堂小岛一般,感受到了心灵深处的强烈共鸣与随之而来的喜悦。抛开里尔克作为诗人特有的优美与细腻的文字风格不说,让人感动的是,他关切、设身处地的思考问题的角度,以及诚挚、回归心灵深处高处的思索。我个人尤其喜欢和受用他谈论诗歌写作的部分。
里尔克和青年诗人谈写作,他说道,“请你走进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得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他上来没有先讲写诗的技巧,而是追问年轻诗人内心对诗歌是否抱有原始的激情与冲动。这是让我很有共鸣的一点。看到很多作家都谈到一个观点,他们都是被写作本身所召唤的。他们不得不写,写作就和呼吸、心跳、血液流动一样自然而必须。
一旦确定了内心深处对写作无法放弃的热爱后,里尔克建议,“向内看”,不要向外看,真正的诗歌都是由内心深处所产生的。如果你写的是心底流出的声音,如果这样写是对你而言不得不做的事情,那你也就不会在意别人如何评价你的作品了。他说道,“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
诗歌,和诸多文学、艺术作品一样,往往受各类评论、批评的洗礼。然而我和里尔克观点一致,必要的,就是好的。艺术创作本身就可以justify它的合理性。诗歌说到底是主观的,根植于情感体验的,所以如果你写出了无可避免的内心必须发出的声音,那就是好的。正如同贝多芬在对命运的悲伤与反抗中写下悲怆奏鸣曲,莫扎特在垂死之际写下安魂曲,梵高在生命即将燃烧殆尽疯狂地画下心中的风景,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必然是自然而然、不可阻止、不吐不快的心灵的声音,也就是必要的。诗歌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语言,所以如果我们写出了真正的情,打动了自己,才可能打动别人。文学评论巨擘Harold Bloom对什么是好诗曾提出一个观点,和里尔克在此所说的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好诗的语言是inevitable(无可避免)的。勿论批评家们说什么,诗人心底必须说出的话被说出了,那就好了。写诗的人,都要有这种大无畏的对自我的肯定,对自己内心的专注与发掘。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写出的诗不被大众所高看,那也没有关系,因为诗人已经完成了自我的表达与释放,写作本身,就是足够的犒赏。然而我相信,人类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具有最基本的最共通的感情。当我们安静下来,真正倾听自己内心最最深处的寂寥与激情,并把它们吟咏出来,那发出的声音,哪怕很微弱,也一定会传到等待的耳朵里,与他们的心灵发出共鸣,于是一个人的感情与另一个人,越过时间,越过空间,在最深处交汇融合。正如此刻,寂静声中,我读里尔克。里尔克的语言如泉水流动流进我的心里,也像是从我自己内心流出来一样,你我不分。于是越过风,越过田野,越过时间的漫漫长河,我感受到了那种共振。
最近读诗读的一点感触,那就是,往往好诗不是为了取悦谁的,但反而是这样的诗,最真,最美,最打动人。艾米丽迪金森是这样的。在幽居的乡村里,写下了几千首不为人知的诗,让我们在今天读到她那些只对自己说的话,都依然感动与共鸣。华莱士史蒂文斯也是这样的。他在保险工作之余,写下了那些最富想象力的诗句。诗不是他谋生的手段,但是对于他是必要的生活的一部分。他在沉默的字句中确信,在远处不可见之处,有一群隐秘的听众,等待倾听他的心声,一如他们等待倾听自己的心声。
华莱士史蒂文斯 《论现代诗歌》
它必须登上那舞台,
并且,像一个贪心的演员,缓慢而
沉吟地,念出台词,在耳轮中,
在最精致的心之耳轮中,分毫不差,
重复它想听见的事物,那声音
为一群隐身的观众所倾听,
不是听剧,而是听自己,其表达
如两个人的一份情感,如两份
情感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