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个女孩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对一些外地人印象深刻。但这不能说我喜欢外地人,相反地,我很讨厌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口音,听起来怪怪的,被我们称为“侉子”。
侉子,读音为kuǎzi,是中国一些地区的汉语方言词汇,该词具有轻蔑和嘲笑的意味,是一种不礼貌的称呼(摘自360百科)。如果是山东人,则称山东侉子,河北人则称河北侉子,而本文的主角谷存弟是个乌盟侉子。
乌盟是内蒙古中部的一个地区,现在已更名为乌兰察布市。虽同为内蒙人,但口音却大不同。大不同的口音给他们贴上了鲜明的侉子标签,这标签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但他们无法改变这种现状。
谷存弟是个女孩,在小学二年级时转来我们学校,令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她居然做了我的同桌。这让当时的我认为,我们的班主任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01
记得我请了一天病假,再回到学校时,我的同桌就由云义变成了谷存弟。我把书包扔在凳子上,充满敌意地望着她,拍拍前面金海的肩膀,“这个人是哪来的?”金海还未答话,谷存弟抢着说:“我叫谷存弟,昨天转来的。”她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暴露了她外地人的口音。我愤愤地骂了句:“侉子!”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受打击,但没说什么。
我现在都不能清楚,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她长得并不难看,如果我当时看过83版《射雕英雄传》,我可能就不会讨厌她了,她长得有点像扮演黄蓉的翁美玲,可惜的是我当时并没看过——那时我们村还未通电。所以说,她长得不仅不难看,应该还很好看,但我就是没来由地讨厌她。
后来我发现,讨厌她的不只是我,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讨厌她,包括女同学,没人愿意和她玩。现在我仔细回想一下,她似乎并没有做过让人讨厌的事。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她是个侉子吧。
她的到来,直接影响了我的心情。我打开课本,却看不下去,早自习上同学们吵闹的读书声,更让我心烦意乱。我又捅了捅前面的金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坐在我这里?”金海回头说:“我哪知道,你问魏老师去!”我没敢去问魏老师,心里越发不痛快。
她忽然给我推来一张小纸条,我瞟了一眼,见上面写了三个字:谷存弟。她用笔在三个字下面重重地画了条横线,其意大概是说,就是这三个字。然后她又在旁边画了同样一条横线,把笔递向我。我明白,她是让我写下我的名字。当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一做法,有话不会说吗,传什么纸条?所以越发讨厌她,就没理她,把目光投到课本上。
成年后我想,她可能是怕我笑话她的口音吧。
02
上第一节课时,魏老师说:“鄂佛歌,给你安排了个新同学,她停过半学期的课,基础差些,你多帮帮她。”我说噢,没问题。谷存弟便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我很反感,心里冷笑,让我帮你,等着吧!
那节课我上得风生水起,比平时更加主动积极,魏老师一提问,我总是第一个举手。就在我站起来对答如流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谷存弟羡慕和崇拜的眼神,我心里就美滋滋的,有一种吊打对手的快感,却在冷笑。
那时我的学习好,那是真好,考试成绩基本都是满分,所以深得老师们的器重和同学们的喜欢。魏老师经常在板报上写道:学习好的同学有:鄂佛歌……后面跟着一串名字;纪律好的同学有:鄂佛歌……后面也跟着一串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跟在我后面的那串名字不停地变换,而我的名字却永远保持在第一位。
下了课,谷存弟第一句话就是:“你太厉害了!”
我理都没理她,径直出了教室。
我表面上应承着魏老师,可是实际上并不帮她,还在她某道题不会时趁机取笑她。所以她的学习并没有跟上来,反而越来越差了。倒是她的存在让我越来越努力了,为的是和她形成鲜明的对比,体会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种差距越大,我就越得意,我想许多人在小时候都有过类似的心态吧。
魏老师不知情,对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经常批评她。某次测验后,我满分,她没及格,魏老师大发雷霆,提着教鞭走过来,狠狠地鞭打着她的课桌,“我让学习最好的同学和你做同桌,你却拿出这样的成绩来报答我?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鄂佛歌吗……”还列举了很多她应该对不起的人。
这时,我有些担心,怕她会告我的状,但她并没有。她只是低着头,流着泪,不解释,对于魏老师那一连串的“对不起”不停地点头,仿佛真的对不起这些人似的。那样子,倒让我有些不忍,所以之后有那么几天,她问我题时,我便认真地给她讲。不过热度没持续几天,我就又不理她了。
03
谷存弟上学经常迟到,有时上到第二节课她才来。她家住在二队,离学校很近,两三里的路程;我家在新建队,当时差不多算最远的了,但我从不迟到。这又成了老师们教训她的借口。
“你看看人家鄂佛歌,住那么远还来那么早;再看看你,住这么近还天天迟到,难怪你学习跟不上!就这种态度,我把玉皇大帝安排给你做同桌也没用。”
每当这时,我就十分欣慰,终于有个理由让我相信,她学习差是自己的原因,与我无关。我把这个原因背诵下来,以便当她向老师告状说我不帮助她时而给予有力地还击。不过,此举纯属多余,始终没派上用场。
家在二队的同学私下里议论她,说她爸妈正在闹离婚,没人给她做饭,她自己做饭吃完就迟了,所以不能按时到校。也有人说,她爸妈离婚的原因是她妈生不出男孩来,即使生出一个,也存不住,总是夭折,所以给她取名叫存弟。
那时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有个无法考证原因的奇怪现象是,越是想要小子的人家越是生不下小子,想要个女子的人家反而左一个右一个卜丢卜丢地生出一堆七狼八虎,以至后来娶媳妇成了负担。
生不出小子的男人便把责任推到了老婆身上,生不出弟弟的女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姐姐身上,于是就给女孩取名招弟、来弟、引弟、存弟……莫言小说《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金童,就是他母亲在生出八个“弟”字辈的女孩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
如果我说,我很同情她的处境,从而改变对她的态度,你肯定会赞赏我。可惜的是,当时的我并没有一点同情,我认为生在一个离婚的家庭是可耻的,这种可耻传递给她,她也是可耻的。就如当时的农村人所言:“王八人家才离婚!”那么,生在王八人家,自然就是王八孩子。所以我更讨厌她了,仿佛她是一个坏孩子,影响到我的世界观了。
然而她,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大概是同学们都不喜欢和她玩让她感到孤独吧,她就成了我的跟屁虫,带着一点刻意的讨好,这更增加了我对她的讨厌程度。或许在她的意识里,我至少是她的同桌,这个“名份”让她只能依赖我,尽管我不值得依赖。
她送过我两次东西,一次是两支铅笔,她说她在路边捡了一毛钱,在大队供销社买的;一次是一个玻璃蛋儿,是从她老家姑姑来时带着的五岁表弟手里哄来的。
尽管我讨厌她,东西却不讨厌,都收了。
铅笔无所谓,毕竟对我来说,那是大人们应该买的,即使她不送,我也不担心没铅笔用;我中意的是那颗玻璃蛋儿,纯绿色的玻璃球体,中心有红黄蓝三朵花瓣。我那时一直好奇,那些匠人是怎么把花瓣装进玻璃球里面的。后来我拥有几个玻璃蛋儿时,砸碎一个,可是并没有找到里面的花瓣。
但在那之前,谷存弟送我的这一颗,是我拥有的第一颗玻璃蛋儿。
那时农村的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玩具,我们的玩具都要亲手制作,木头做的刀枪是最常见的。我曾经制作过一把木剑,用烟盒里的明纸把剑身糊出来,挥动一下,明晃晃的,离远望见,还以为是真的宝剑呢——那是我那时最得意的制作。
我们男孩子那时玩的最多的游戏则是弹溜蛋儿和弹盖盖。溜蛋儿指的就是那种玻璃球,但只有很少的小伙伴有;没有玻璃球的小伙伴就弹盖盖——墨水瓶、药瓶等的盖子——玩法规则和弹溜弹儿是一样的。我记得有七八种玩法,比如保虎坑、撒野蛋儿、争老大、捉小偷……还有许多种记不大清了。
因为谷存弟送了我玻璃蛋儿,我对她的态度大有改观,主要表现在肯和她说话了,但在讲题上,我还是敷衍了事,并不热心。尽管如此,对她来说,已是百年一见的恩宠。那段时间,她很快乐,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不过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发生了一件事,又让我对她讨厌了。
04
那时的孩子很封建,男女生单独在一起——所谓的单独,就是距离其他人超过五米的距离——就会被认为是找对象,然后就会相互取笑。被取笑的就会极力争辩,结果是,曾经单独相处过的那两个人就成了仇人,坚决不相往来。即使在狭窄的教室门口碰到,也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夸张地表现出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似乎也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则。
某个课间,我给谷存弟讲一道题时,忽然觉得四周静悄悄的,抬头一看,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谷存弟,接着便听到一阵起哄。同学们都站在外面,扒在玻璃上吼。我羞得无地自容,站起来就跑,可是教室门被同学们从外面别死了,我便爬上课桌,翻窗出去了。
这事本没什么恶劣的影响,那时同学们经常这么玩,玩的和被玩的都知道这是玩笑,不会当真,玩过就没事了。可是让我愤怒的是,谷存弟竟然没跑,这在当时是不可理解的,在我着急地四处寻找出口时,她淡定地坐在座位上拍手大笑,样子极是开心,仿佛这是什么荣耀似的。尽管这在现在来看并不是耻辱,但在当时却是。
她还用她那特有的乌盟口音说:“你跑啥呀?”
这就尤其让我痛恨。
跑啥呀,我不懂,反正遇到这种情况,被关在教室里的两个人都应该跑才对,不跑就证实了同学们的猜测,即两人在找对象。如果换做另一个女同学,我可能还好些,可这个人是谷存弟,我的感受就非常不好了。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回到了教室,老师还没来的时候,我狠狠地瞪了谷存弟一眼,低声问她:“你为什么不跑?”“跑啥呀?”她还是这句,“玩嘛。”“你真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如果那时学过“恬不知耻”这个成语的话,我一定会用上。“再不要理我!”我最后这样说,看见她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我当时想,在那种情况之下,她即使弄不开门,爬不上桌子跳不出窗户,起码应该立刻起身,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做这样的尝试,这是这个游戏的规则,尽管从没有人规定这个规则。像她那样坐在原地不动,还拍手大笑,这让我十分恼火。
到了四年级的时候,如果某对男女同学被困在教室里,就会很淡定了,反而骂那些搞这个恶作剧的人无聊,不逃也不恼,该干啥干啥。由此可知,谷存弟当时的表现并不是真的“恬不知耻”,只是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些罢了。可谷存弟没有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
但在二年级的时候,在我以为,谷存弟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因为她的这一行为,让同学们误以为是她的默认,就不时地有同学开我俩的玩笑。尤其是吵架时,我更不能接受同学们那句:“哪个像你,找了一个乌盟老婆。”我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有一天,我拿出削笔刀,在课桌上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似乎觉得还不彻底,又在“三八线”上划了无数条像尖刺的短横线,意思是说,你要过来,就扎你。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只是在笑,说我真好笑。
05
可是“三八线”并没能对谷存弟起到作用。她总是毫无预告地就把作业本推过来问我问题,每当这时,我就用手指点着“三八线”瞪她一眼。她有时赶忙缩回去,可怜巴巴地说:“能给我讲讲这道题吗?”有时却不以为然地说句:“别闹了!”仍然把作业本推在我面前,“这道题怎么做?”
别闹了,我是在和你闹吗?
我感觉到我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于是决定要给她来一次严正声明以示威慑,否则像她这样的智商,永远理解不了我想和她要断绝外交的鲜明态度。当她送我的那个玻璃蛋儿磕碰得斑斑驳驳时,我就还给了她,还说:“不要你的东西!”这时,她仿佛有些受打击,拿起玻璃蛋搓捏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它装进铅笔盒里。
06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骚扰我了,她再遇到不会的题时就问前面或后面的同学,要么偷偷瞟我的作业,想照抄。我就用胳膊把作业本压起来,把头枕在胳膊上写,故意把铅笔压得重重的,发出很大的声响。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似乎死了心,即使是我不把作业本压起来,她也再不往我这里瞟一眼了。
而这时,我又有些失落。这就好比是一个势力强大的国家,不屑与某个小国建交,心里却又希望着对方来巴结。尤其是当其他男同学给她讲题时,这种失落感尤其强烈。当那个男同学给她讲会了,我就更加失落;当那个男同学讲了半天,表示无能为力时,我就十分快意。
后来,我故意把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本展开来摆在“三八线”界边,而当她拿起笔正要照抄的时候,我又把作业本合起来。你应该能想像得出我当时的表情,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得意,又带着点显摆的意味,尽管我不承认。这就好比,某人拿着一块糖饼逗狗,把狗的胃口吊起来,摇着尾巴流着涎水以为马上就能吃到时,他却把糖饼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去,从狗可怜的表情中享受那种乐趣。
但是,家贼难防,她还是得手了。
某个早晨,魏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绷着脸走进了教室,在例行的“起立”“坐下”之后,魏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道题目,然后喊道:“谷存弟,你上来把这几道题做一下。”谷存弟就低着头走上讲台,接过粉笔,瞪着黑板看了半天,就是不动手。
我得意,这几道题对我来说也有一定的难度,何况是你。
“会不会?”魏老师问。
谷存弟摇了摇头,抠着手里的粉笔,一团团白屑飘了下来,迷蒙在清晨的阳光里。
魏老师翻开谷存弟的作业本,问:“那你的作业是怎么完成的?”
谷存弟一言不发,仍在抠着粉笔。
“这么难的题,全写完了而且全对,你是不是照抄的?”魏老师用教鞭抽着谷存弟的胳膊,“说话呀,是不是照抄的?”
谷存弟的胳膊随着教鞭的抽打就本能地缩一下,但她还是不说话,连点头摇头的动作也没有,只是抠着粉笔,她的脚下就像下了一场初冬的小雪,白茫茫的一片。
“别抠粉笔,它和你有仇吗?”
谷存弟便停止了抠粉笔,但问死问活就是不说作业是怎么写完的。我后来想,她的沉默或许是在保护我,因为那时老师们有个奇葩的规定,出现照抄作业的情况,不仅照抄者挨罚,就是被照抄者也难幸免。
“鄂佛哥!”魏老师终于把矛头对准了我,“你上来!”
我意识到摊上事了,不敢再得意,便战战兢兢地走上了讲台。“来,你把这道题做一下。”魏老师递给我一支粉笔,我很快便把那几道题做了出来,这时又不免有些得意。“谷存弟,你解释解释这一步的意思。”魏老师用教鞭敲打着黑板上我刚写下的算式。
谷存弟自然是回答不上来。
“鄂佛歌,你不知道同学之间不能互相照抄作业吗?”魏老师用教鞭捅着我的肩胛骨,“说话呀,你也哑巴了?”其实她用力很小,我并没有觉得疼痛,是强烈的耻辱感让我哭了出来——这是我自上学以来第一次被老师指责,所以我用沉默与哭泣表示抗议。
“魏老师!”谷存弟终于开口了,“他不知道,是我在他不在时候偷偷照抄的。”
她始终没哭,这在我以为,她是在嘲笑我的哭,仿佛她胜利了,我失败了,所以我就更恨她了。
“那也有错,自己的作业就应该放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魏老师简直有些强词夺理。大概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强词夺理,所以并没有罚我;对于谷存弟却没有手软,让她站在讲台旁边听了一节课。站在讲台旁边远比站在后面难受得多,不仅要随时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还得被同学们各种内涵的目光时刻包围着。
这事的影响是,我和我的同桌几乎成了仇人。
07
某天放学,那天我值日,离开教室的时候,校园里的同学们已走完了。我走到校园门口,谷存弟站在那里,我瞪了她一眼,旋即意识到瞪她是不对的,有失我的立场,对于她,我应该直接无视。我便别转头,向一边走开。
她小跑几步追上了我,站在我的面前。我站住了,眯着眼睛,鼻子里喷着粗气,此时此刻,我真想照着她的脸上来一拳。不过使用暴力向来不是我善长的。她急切地把手伸进书包,一阵摸索,掏出一盒大号的蜡笔。
“鄂佛歌,”她叫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双手捧着笔记本递向我,那样子仿佛一个大臣向君主上呈奏章,“上次我姑姑来我家,偷偷地给我一块钱让我买零食吃,我没花,就拿它买了这个,送给你。”
她抬起头,满含期待地地望着我。
我从眼睛缝里瞄了一眼那盒蜡笔,它确实是我想要的那种。那时,我的父母对于我的学习极不关心,给我交了报名费就算完成任务了,文具就是基本的铅笔、小刀、橡皮三大件,后来又添了尺具。对于诸如蜡笔、笔记本、字典之类的非必需品,尽管我一再强烈要求,他们却从没给我买过。
每当上美术课,看着同学们用七彩的蜡笔画出花花绿绿的图画时,我的内心就有十二分的羡慕嫉妒恨。为了应付美术作业,我不得不借用前座金海的蜡笔,因此我必须对他保持绝对的敬重,否则他就不借给我。
后来,我便偷了教室里的彩色粉笔,回家后研成粉沫,再用燃烧的蜡烛水滴上几滴,和成糊状,搓成圆柱形,就是简易的蜡笔。不过老师用的彩色粉笔只有两三种颜色,我也就只能做两三根蜡笔。
父母这样不重视我的学习,但我的学习始终很好,一直到初中,从来没落后过。我曾经暗自埋怨他们,直到成年后的我被孩子的学习搞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时,我才隐隐有种认识,也许当时的父母并不是不重视我的学习,而是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我也因此对当下的教育方法很是怀疑。
原谅我的絮叨,我说这些的意图,就是想表明当时的我是多么渴望拥有一盒属于自己的蜡笔,所以接受谷存弟的馈赠或说贿赂,不能迁罪于我的贪婪和爱占小便宜,是有历史根源的。所以当谷存弟拿着那盒蜡笔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本应该义正辞严地拒绝她,但我没有。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她把蜡笔塞进我的手里,转身跑了。
08
我和谷存弟就算和好了,这说明我还是挺懂感恩的。我不再拒绝给她讲题了,尽管我是多么地不情愿,尽管我还是那么烦她。那段时间,她的学习有了点起色,上课也敢举手回答问题了。而且,那段时间,她很快乐,快乐到得瑟的程度,对此我颇为不满,但我表面上还是接受了她是我同桌这个残酷的现实。
后来她给我写了一封信。
那时,班里有个别早恋的同学互相以情书传递心意,学校对此打击得很厉害,一旦发现,是要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的。有时还会把当事者双方揪到全校师生面前“丢人现眼”,以儆效尤。所以那时,好学生是不会早恋的,连想想都觉得是罪恶。
某天放学,我正在埋头写作业,谷存弟把一个用纸折成的小方块悄悄地放在我面前。我一怔,“什么?”“没啥,你看看吧。”她笑了一下,露出两颗翁美玲式的小兔牙,便背起书包走了。那一刻,我看到她的脸有些红。
情书!
我的脑袋嗡地炸开了,像是有人把我的脑细胞摘去,瞬间不会思想了。我感觉到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剧烈,伴随着身体也微微颤抖,视力有些模糊。半天,我才清醒过来,看到那个小方块上面还叠出一个贝壳似的小花。据说,这是情书的专用叠法,有见多识广的同学曾经说过,但没人会叠。
如果我是个好学生,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把这封信交到魏老师手里,然后获得一个检举揭发“不良少年”的荣誉,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说明我这个好学生是徒有虚名的,也说明我对谷存弟的排斥和厌恶是口是心非的。这时,前座的金海回头对我说:“回哇!”,我急忙合住作业本,把那封信夹在了里面。
整个回家的路上,我都失魂落魄的,像得了什么怪病似的,金海和我说话,我总心不在焉。他察觉到我的异样,问道:“你咋了?”我摇摇头,说没事,但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有汗珠滚动,身体发虚,有点晕。他提出要玩一会儿再回,我拒绝了,他骂我没意思。
回家七八里的路程,我感到异常的漫长,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翔而去。好不容易回到村里,金海回家去了,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到路边的玉米地里,打开书包,拿出夹在作业本里的那封信来。拆信的过程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她叠出那种花样,极其难拆,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却又手忙脚乱。我的动作跟不上心的节奏。
终于,信拆开了,我便坐在潮湿的土地上,认真地看起来。
“鄂佛歌你好,做为你的同桌,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我家里情况不好,所以学习不好,多亏了你的帮助,现在我好开心。我想对你说一些话,又怕你讨厌我,所以我就给你写信,你真好!我能成为你的同桌,我很荣幸,希望我们一直做同桌,你不要嫌弃我。我们会长大,长大了以后我们还做同桌,请不要拒绝我的要求。”
信写了半页,下面的空白处画着一幅画:一轮红日,一间草房子,房后有一群山羊,门前是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河,对岸是几块农田,却没有人。
完了?
我不甘心,又把信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还是那些不痛不痒的内容,又翻过信的背面,一片空白。我有些沮丧,坐在玉米林里愣了半天,终于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在我当时的意识里,男女生互传纸条,必然是情书,必然会出现“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这样奇妙的词语,然而我却一句也没看到。
晚上写作业时,我还是无法集中起精神来,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封信。我偷偷地拿了支蜡烛和火柴进了凉房,点上蜡烛又仔细把那封信看了几遍,并没有看出字里行间还藏着字。我甚至对着蜡烛想从纸的夹层中看出字来,也是枉然。
总之,我很失望。
这样看来,我当时还是希望她写几句情话的。我没有考虑过假如她写了“我爱你”之类的话,我该不该答应她,该不该告老师,但我当时确实就是很想看到这样的话,但我没看到,所以就很失望。对于这样一封让我失望的信,我没作任何回应,但信却认真地保存着,经常偷偷地拿出来温习一遍,所以信上的全部内容,至今我还能流利地背出。
不过,我愿意和她主动说话了。
09
我和她的彻底决裂,同样是缘于一封信。
我不知道二年级的学生能识多少字,反正我们还没开作文课呢,但我经常能看到谷存弟拿着整页的信藏在桌子下读,有时甚至是两三页。看完信后,她便偷偷地伏在桌子上写回信。在她没给我写信之前,我并没留意,好像听她说过是她乌盟的姑姑寄来的。
就在她给我写了那封信后不久,某个早晨,她踩着铃声跑进了教室。一坐到座位上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撕开来,抽出两页信纸,藏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看了起来。她看得很专注,表情沉重。我侧转身体面向她,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她完全无视我,这让我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衅——她至少向我解释一下的,尽管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向我解释。
“谁的信?”
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她或许没听到,或许正在难过,总之没回答我。我又加大音量问她:“谁的信?”她抬起头,木然地望了我一眼,就继续埋头读信。这是什么态度?我的怒气被激了起来。“给我看看!”我伸手去夺信,完全忽略了我根本没权利看她的信,差点就成功了。她把信及时地向一侧拿开,给我一个愤怒的眼神。
她的眼神让我无法接受,我又扑上去夺信,我相信我的体力绝对远远超过她。她展开有力的还击,一手护着信,一手五指屈成鹰爪的形状抓我——这是当时女生惯用的招式。我的招式是拳头,我忘了我打了她几拳,但我始终没能抢过信来。同学们不明就里,把眼神都投向我们,有的起哄,教室里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魏老师走了进来,我们便不打了。“你们干什么?”魏老师喝道。谷存弟赶忙告状:“鄂佛歌抢我的信……”魏老师好像没怎么听明白,用目光向我征询原因,我意识到了自己理亏,无从解释。
这时,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吵开了,大致的意思是,错的是谷存弟,我是对的。同学们的理由是日常的各种事由——我这样学习好纪律好五讲四美的好学生是不会错的,这得益于平时我在同学们中间的威望。谷存弟还在试图争辩,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同学们的声讨声中。魏老师左看看右看看,并没注意到谷存弟无力的表达。
最后,魏老师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谷存弟还要说话,被魏老师粗暴地制止了,她把她教训了一顿,声明此事到此为止,各自反省。虽说是各自反省,但魏老师的观点很明确,好学生偶尔打个架似乎情有可原,坏学生打架就是十恶不赦罪加一等。
那天上课时,谷存弟根本没有在听,她一直在用纸团擦着嘴角,纸团上粘着殷红的血迹。她的嘴里破了,我的拳头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她没再看我一眼,神情冷漠,自始至终没哭一声,没流一滴眼泪。那一刻,我隐约有些后悔,心里残存的良知让我感觉到,她好可怜!我不时地用余光瞟她,她的头就像装了机械限位器,再没向我这边拧动一下。
我取得了胜利,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第四天……我身旁的位置空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魏老师说,谷存弟退学了。后来听二队的同学说,谷存弟的父母终于还是离婚了,谷存弟跟了她妈,然后就搬走了。至于是回了乌盟老家,还是转到了其他学校,没人在乎,也没人会把她退学的原因归咎到我的头上,大家(包括我)都认为她是因为父母离婚才退的学。
但我却始终感到不安,从此消沉了许多。
10
三年级后,我在同学当中的活跃程度大大降低,上学放学,我总是独自一人,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我的走路速度就是从那时练就的。那些放学不回家聚在路上玩耍的学生有时拦住我,让我一起玩,我都一律拒绝。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怪人。我不知道我的这些改变和谷存弟有没有关系,反正我是改变了,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有个高年级的学生叫林立峰,他是那种被老师称作坏学生的孩子,他经常领着一帮“小弟”欺负那些他认为不顺眼的同学。那时的校霸确实很厉害,有不少同学因此被迫退学,老师们并不能做到时时事事公正执法,况且老师们有时确实管不过来。学生们也都不敢告状,否则会遭到更严重的打击报复。
我就是被欺负的其中一个。
林立峰欺负我倒不是因为我不顺眼,他说是我太不给他面子了。好几次放学的路上,他领着一帮人拦住我,问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块走,凭什么这么牛B?其实就是让我像其他同学一样追捧他。我始终没说话,眯着眼睛继续走路。他们挑衅了一阵,也就放弃了。
终于有一次,林立峰对我动手了,他揪住我的领口,气势汹汹。跟随他的那帮“小弟”个个精神抖擞,都想见识见识他们“老大”的超凡战斗力。我说:“有种单挑,一对一!”林立峰把我甩开,挽起了袖子:“好,一对一就一对一!”
我们便打了一架,结果他输了。
我把他按倒在地,他挣扎了半天起不来,就冲那帮“小弟”发号施令:“快上啊!”那帮小弟并没给他面子,谁也没上,有的只是劝道:“分出输赢就行了,放开吧。”我想,他的小弟不过是表面上奉承他,并没有谁真心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
我放开了他,扬长而去。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没完。林立峰又一次在放学路上拦住我,想一雪前耻。我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士气大增,再一次把他放倒。他气急败坏,捡起一块石砸破了我的额头,至今伤疤犹在。我没有他那么心狠手辣,不敢用器械;况且我始终觉得,打架这事得讲规则,不能乱来。为了教训他,我把他推进了三米多深的水闸洞里,他的那帮小弟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出来。
之后,我就被林立峰的二爹打了。
他二爹三十多岁,五大三粗,那次打得我很惨,鼻血长流,胳膊都要被他踹断了。他打完我以后又恐吓我,说我如果再欺负林立峰,他就废了我。我终于还是害怕了,以后即使是林立峰拿石头砸我,我也不敢再对他采取暴力,能躲开就躲开,躲不开就忍受着。
我终于体会到谷存弟那种无助和无力的感受,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欺压和不公平,后台远比实力重要得多。所以后来我发明了那句“不怕流氓不要命,就怕流氓后台硬”的话。对我来说,林立峰的二爹就是他的后台;对于谷存弟来说,有意偏袒的老师和盲目随大溜的同学们就是我坚不可摧的后台。
我想,如果她能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毫不顾及脸面地当众向她道歉。尤其是我被别人欺凌而无奈时,我更意识到自己罪大恶极。我试图找出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她的退学与我无关,但我还是不能全然释怀。
11
我又见到谷存弟了。
那时我六年级,依旧保持着“独行侠”的风格。某个深秋的下午,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匹马,拉着一盘耙。我让到路边,以便让马匹通过。就在马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到有人问我:“放学了?”我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是是谷存弟。她变了样子,变得更单薄,脸色紫黑。她双手牵着缰绳,跟在耙后面。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她本来想站住和我说话,可是瘦小的她揪不住马,就被缰绳带走了。她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就走了。我依稀还能看到她那两颗翁美玲式的兔牙。
她笑了,我哭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总之是感觉到,她的遭遇并非是因为我造成的,这让我十分欣慰。她笑了,说明她没怪我,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她那回眸一笑中,带着友好、亲切和不舍,是对校园的不舍,是对悄然逝去的童年的不舍。时隔多年,她的样子始终留在我的脑海中,尽管她没怪我,但我仍愿意说声对不起,这是我欠她的。
然而,我再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