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童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四岁的奶奶在自已母亲和祖母的挟持下,哭天喊地,嘶声裂肺。哭声在村子里回荡,邻近的人都知道,姚家的小女儿树叶在缠足,她的哭声凌烈而又撕哑,像是要把人的心撕成碎片。
"树叶"两个字的正确写法应该是"淑月",可是奶奶从小不识字,再加上本土的吐字发音,在她的意识里,看得见摸得着的树叶才是她的名字,当然她的名字也只有在她十多岁出嫁前才有人叫,出嫁以后,她的名字就成了某人媳妇,娃他妈,以至于现在的奶奶。
她,姚树叶,奶奶,就是那细碎无闻的树叶子,她的命运就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可以从出生一直看得到未来和永远……
黄土泥的土炕上铺着芦苇编织的席子,席子上是密实的白羊毛毡,老土布的床单浆制地硬梆梆地,像要随时立起来似的,白天里怕磨损,毡和床单都卷起来堆在炕角旮旯里。席子因为火炕烘烤和长年磨损的原故,金灿灿地闪着亮,她坐在炕的角落里哭成了泪人,两只小脚刚被母亲用热水泡过,像两块柔软的熟红薯,正被她压在屁股下,死命地保护着,不让他人接近。
母亲想靠近她把她拉到炕边沿上,可是她杀猪般的嚎叫声,使母亲又退缩了回去,退回去后,自已也坐在炕沿上抹眼泪,她自己白土布裹得严严实实亦不失玲珑的小脚装在黑布白底的小鞋里悬在半空里,像一面旗帜却起不到任何响应和号召的力量。
母亲端来一盆热水,哄着她把双脚放进水里浸泡时,她是开心和快乐的,她的两只小脚像两只小鸽子在水里扑腾着,温和柔软的水使她的脚也柔软起来,母亲把她的脚捧在手心里,抚摸着,心疼着,对她说小女子要早早缠脚,否则等长大了,没人娶,没人要,大脚的女人叫化子也不要,小脚的女人富贵人家争着娶。
她玩着水,似懂非懂听着母亲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觉得双脚泡在水里可以打水花,她开心,她乐意。
盆里的水掺过一次又一次热水,母亲把她的一只脚捏在手心里揉搓着,示意一旁的祖母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箍住她的上半身,连同她的两只小胳膊一起。小孩子敏感地警觉使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的母亲,只见母亲挪开水盆,两只手把她的除了大拇指外的四个小脚指使劲得揉捏了一下,缓缓向着脚心摁压,浸泡柔软的脚并不是很疼,但不舒服和小孩子天生的惧怕还是使她挣扎起来,并且唧唧哼哼地哭出了声,但祖母宽大和有力的臂膀把她困得死死的,她在慌乱中蹬着脚,但脚还是被早巳预备充分的母亲紧紧捏在手里裹了长长的布,那布条可真长,一圈又一圈,只到把她的脚裹成两个大白粽子来。
她的眼睛含着泪水,抽抽噎噎地看着这两个大白粽子,沉浸在上当受骗地情绪里,两只脚麻木着,没有知觉,母亲拿来准备好的鞋子穿在她的脚上,鞋上绣着红的花绿的叶子,黄色的花蕊像要噗出来似的。鞋子那么小,裹脚布缠得太多,穿不上,母亲又拿来另外一双稍大的,费劲力气,总算穿上了。让比她大几岁的的哥哥扶着她去院子里走路,刚才还麻木得失去知觉的脚仿佛从睡梦里苏醒似的,开始又烧又痛。她把一只手交给哥哥,一只手扶着墙壁,迈一歩,哭一声,每一歩都像走在刀刃上,那样小的年纪,怎么受得了,这一次的缠足不知经过了多少天的时间,她天天哭,天天抽噎,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
父亲垂着头抽着烟锅里的旱烟不言语,母亲的心也痛着,做任何事情都安不下心,哥哥们脸上也没有喜气,想要分担她的痛苦。
等到第二次泡脚,她哭闹着,死活不再配合,可小孩子又哪里能和大人对抗得起,几个大人一起上来,连拖带抱把她从炕角弄出来,二婶抱着她的两只胳膊连同腰身,把她死死摁在她的腿上,祖母抓住她的一只脚,母亲抓住她的另一只脚,脚又被缠在那长长的布里,这一次,母亲更加经验丰富了,她把布头用密密的针脚缝合住,她就是想撕也撕不开。
又一次地疼痛,又一次地麻木,既而又疼痛又麻木。漆黑的夜里,惊恐和疼痛在惊梦里缠绕,似乎脚的时而麻木和时而疼痛也转嫁到她的脑子和思想里,她嘤嘤的哭声低到只有自已听得到,亦或已经哭不出来,母亲、父亲、几个哥哥都不再热切的关注她的疼痛,他们也被她的脚的麻木而麻木了吧!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倦曲在母亲身旁,好半天,嘤嘤的哭出声来,而声音已低到连自己也听不到的情景里。如此反复多次,只至她的四个脚指弯曲变形紧贴在脚掌下,只有大拇指露出尖尖的像一片柳树叶的形状。
可真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暗流仍在涌动。又一个暗无天光的中午,母亲揭开那长而又长的裹脚布,又一次把她的脚摁住放在热水里浸泡,她看着自己形状奇怪的双脚突然心生幻意,从小对母亲那双永远藏在袜子和鞋子里的神奇尤物的好奇和神秘,使她她看着自己形状奇怪的双脚心生出奇异的感觉,像一个胜利者一样有点洋洋得意起来。
母亲揉捏着她的脚,把温热的水撩在她纤弱的肌肤上,她的脚没有像小鸽子一样扑腾,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地疼痛是她的成人礼,四五岁的她心底里是羞怯和软弱的光景。自此,她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时光。
母亲终于下决心开始接下来的更残酷的一步,她让祖母再次抱紧她,她的手大而宽,女儿的脚小而窄,她揉捏得她的脚又一次柔软而顺从,这一次缠绕的方向做了改变,裹脚布越裹愈紧,母亲努力地使着劲,使她的脚面弓起来,她又一次陷入恐惧中,脚逐渐失去知觉,她眼看着又有两个粽子在她的脚上突起,她想她再也不能和小伙伴出去玩了,也不能追着蝴蝶飞跑了,她困在炕沿上等待命运的安排。她的脚渐渐地愈来愈烧,热在血里涌动,又开始疼痛了,一会儿烧一会儿疼,母亲每天加重手里的力度,裹布一天比一天紧,只至她稚嫩的脚弓变形,脚心藏进一道缝里去。这期间,她要强忍着疼痛站起来,扶着墙壁走路,每走一步,眼泪就流一次,家里人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哥哥们也不专门来陪她了,她孤立无助。母亲在厨房里对她喊:"树叶,跳一跳。"母亲怕她的脚坏死,失去知觉。她说:"疼。"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裹脚布又一次一圈一圈地打开,母亲像打开一次又一次会让她惊喜的魔术表演,急切地想看到结果,她的脚浮肿着,像个泡胀的白萝卜,她又一次站在酷刑罚的边缘,母亲打碎一只破瓷碗,敲击成碎片,垫在她的脚下脚背以及脚的侧面,撒上明矾,继续用裹布裹住脚,一次次赶着她在院子里走,灼热的阳光照得她眩晕,每挪一步都痛疼难忍,母亲说:"不放出浓血,你的脚怎么穿鞋子。"
她穿着鞋子的脚上的血渗出了皮肤,血在裹脚布里画着画,一副副血迹斑驳的痕迹组成一副副冗长的画卷,拥挤在一处,她的泪一滴滴落在那些层层叠加的画布上,像无数朵解语花,暗然神伤。
母亲在她有浓血的脚上撒着明矾,期盼脓血干竭。太阳落了又升,月亮升了又落,星星亮了又暗,她的泪不知流了多少,她的无助和绝望已成漠然。
她的脚逐渐瘦削下来。母亲看着她亲自打造的成品,满意而笑,而她多少个日日夜夜啊!两年还是三年或许是四年,在这三四年里,她付出的何至是纯真而快乐的童年,她逐渐麻木,喜欢上母亲为她做的绣花鞋,那像小船一样的玩物,使她沉醉,终于她彻底忘记了她那像小鸽子一样在水里扑腾着的天足……(暂且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