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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基督者》:尼采对西方文明的“价值重估”

2018-12-25  本文已影响12人  慧小田哲思学

作者吴增定 | 原发三联学术通讯 公众号

尼采(1844—1900)

《敌基督者》是尼采晚期的一篇文本。确切地说,这是尼采发疯之前写的一部构思比较系统和完整的作品。我想首先从文献的角度,把这个文本的相关背景跟大家简单地介绍一下。

我们知道,尼采于1889年1月6日突然发疯,并被他的好朋友欧维贝克(Franz Overbeck)接回德国。他在发疯前不久,也就是1888年9月,完成了《敌基督者》的写作。所以,有不少人断定尼采的《敌基督者》是疯言疯语,痴人说梦,完全不值得研究。从行文上看,《敌基督者》确实有一点“疯狂”的痕迹。大家稍微浏览一下就会发现,尼采几乎是通篇从头骂到尾,骂得很激烈,很多骂人的话都是别人学不来的。

《敌基督者》手稿(1888)

抛开这些修辞性的话语不谈,单从尼采哲学和思想自身的语境来看,《敌基督者》可以说是他后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把《敌基督者》和其他的文本做一个简单的比较。根据大多数研究者的看法,尼采的思考和写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悲剧的诞生》到《不合时宜的观察》,这是尼采的早期阶段;第二个阶段是19世纪80年代的前五年,这是尼采思考和创作的巅峰时期。他在这个时期的主要作品包括《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二卷)、《曙光》、《快乐的科学》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这其中,大家最熟悉的应该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它也是尼采本人最看重的一本书。他在《瞧!这个人》中对这本书有过专门的评价。他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代表了他的哲学思想的“肯定部分”,也就是他所赞成的观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核心思想就是所谓的“超人”。什么是“超人”呢?用尼采的话说,就是“权力意志”对它自身的“永恒轮回”的无限肯定,说得通俗一些,就是有限的生命对自身的无限肯定。这也是尼采哲学的中心思想。第三个阶段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直至发疯之前。尼采在《瞧!这个人》中说,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写的东西都是“否定性的”,都是为了反对某种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要进行“价值重估”。什么叫“价值重估”?尼采的意思是,所有被传统道德、形而上学和基督教等认定是善的东西其实都是坏的,而所有被它们贬低、批判为恶的东西都是好的。所以,“价值重估”的目的就是把所有被基督教和传统形而上学颠倒的价值颠倒回去,恢复它原来和固有的秩序。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尼采的所有作品都具有“价值重估”的特点。《敌基督者》也不例外。实际上,《敌基督者》的原始标题就是“价值重估”。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们知道,国内以前翻译过一本尼采的书,标题是《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后来不再出版了。之所以不再出版,是因为大家后来都知道,这本书在西方学界早就被断定是一部伪作。也就是说,它最初是尼采的妹妹伪造的。她把尼采的一些格言和遗稿,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加以删改、整理和编辑。很多人对尼采的解释、误解和批判,比如说他是法西斯主义和反犹主义等,都是以这本书为根据的。当然,说这本书是伪造的,或许有点过了。因为书中的原话的确是尼采本人的,但它们的编排顺序和结构却是她妹妹确定的。比如说,她把尼采批评犹太人和犹太教的言论都集中在一起,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位反犹主义者。因为她和她的丈夫(也就是尼采的妹夫)都是反犹主义者。但是,尼采本人恰恰不是反犹主义者。他在很多地方,包括在《敌基督者》中,都批判了反犹主义者的无知和浅薄。后来,经过两位意大利学者科利(Giorgio Colli)和蒙提纳里(Mazzino Montinari)的出色考证,这一切才真相大白。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这本书的标题和副标题,的确是尼采自己最初拟定的。他在写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一直有个想法,想写一本代表作,系统和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他给这本书拟定的标题就是《权力意志》,而副标题就是“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在写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尼采一直在为写这本书做准备。但是后来,他仅仅写了一部分就放弃了,所以这本书并没有完成。不过,他仍然把已经写完的部分整理出来,分成两本书发表,一本是《偶像的黄昏》,另一本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敌基督者》。所以,《偶像的黄昏》和《敌基督者》都是对西方文明的“价值重估”,但它们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偶像的黄昏》针对的是自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哲学或形而上学传统。这本书中最有名的一篇是《苏格拉底的问题》。在这篇文章里,尼采延续了他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一贯批评,把他们所开创的哲学或形而上学看成是希腊文明衰败的开始。《敌基督者》则是针对犹太教和基督教传统。这两本书合起来,差不多就是一个对西方文明的“价值重估”。那么,尼采是在什么意义上进行“价值重估”的呢?这就涉及他的基本哲学思想了。

提到尼采的哲学,我们首先会想到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几个核心的观点。他的哲学出发点,是对传统形而上学和宗教的批判。尼采认为,它们的基本前提是自然和道德,或此岸与彼岸的对立。上帝就是传统道德的代名词,它构成了某种超越自然或尘世之上的绝对意义或价值。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开始就说,查拉图斯特拉在山上待了十年,然后开始下山布道。他的第一个教诲就是“上帝死了”。我们在后面就会讲到,“上帝死了”也是《敌基督者》这个文本的思想背景。尼采所说的“上帝”,无论在基督教还是在犹太教之中,都代表了某种超出自然、超出尘世、超出有限生命之上的东西,也就是与尘世或此岸相对立的彼岸世界。所以说,尼采所说的“上帝”不仅仅指犹太教和基督教中的那个人格神,而且包括自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以来的整个西方哲学或形而上学传统。这两个传统虽然看上去水火不容,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也就是说,它们都在自然之上附加了某种超越自然的东西。这种超越自然的东西就是道德。所谓“价值重估”,其实就是否定强加在自然之上的道德。

很多学者都说,学术研究的基本精神是要区分事实和对事实的解释,也就是区分事实与价值。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价值中立”。其实,尼采也是持这种主张。这个说法听起来或许让人有些奇怪。尼采不是一直说要“价值重估”吗?怎么会赞成“价值中立”呢?但尼采的真正意思是,真正的“价值中立”就是“价值重估”。按照他的看法,西方传统宗教和形而上学所追求的真理,实际上无非是人的一种解释,一种价值;这种价值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是人把自己的价值或解释强加在自然之上,强加给世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原因还是在人身上。说到底,我们都是有限的个人。我们都知道,包括人在内的世界万物都是有限的,都是终有一死的。出于生存和安全的本能需要,我们总是希望有一个更真实和永恒的东西存在;它不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而是在彼岸,是一个彼岸世界。这个彼岸世界就是道德世界,或者说,就是上帝。实际上,尼采揭示出了我们作为人的自相矛盾之处。本来,我们发明道德、宗教和形而上学这样的东西,是用来保护我们的生命的。因为活在一个变化无常的尘世间,我们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所以我们希望有一种更真实的生命,一个永恒不朽的彼岸世界。但是最后,恰恰是宗教、道德和形而上学等彼岸世界变成了对我们有限生命的否定,使得我们认为它毫无意义。

在《历史对于生命的用途和滥用》这篇早期的文本之中,尼采把人和动物进行了比较。他说,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动物的记忆非常短暂,而人的记忆和意识却很持久。举一个例子,有一头羊可能在一年以后被杀死。设想一下,倘若它知道一年后自己会被杀死,结果会怎么样?它肯定要闹革命,肯定要反抗的。问题是,它并不知道这一点!动物的记忆很短暂。它既没有长久的过去,也没有长久的未来,只有短暂的现在。它既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它永远活在当下。这听起来很有一点佛教的精神——“刹那即永恒”。在尼采看来,恰恰是动物对过去和将来的“无知”保护了它自己,使得它不会承受历史和变化之苦。但是,人不一样。人就是太“有知”了。人知道自己“本是尘土,还将归于尘土”。人的记忆和思想过于长久,所以总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生命与历史的长河相比显得多么短暂。这种时间和历史意识,给人带来了巨大的焦虑感。尼采认为,传统的道德和宗教就是为了应对人的这种焦虑感。传统道德和宗教会告诉人:你所活的短暂一生都是不真实的,更真实的生活是灵魂不朽,是死后的生活,是永恒的彼岸世界,是上帝,如此等等。

不过尼采同时看到,传统的宗教和道德也产生了一种相反的效果。它发明出来一个绝对价值,但这个绝对价值却反过来成了对我们当下生活的限制和否定。这样一来,我们便会把那些想象的东西看成真的,却把真实的生活世界看成是假的。尼采要做的工作,就是把那些被传统宗教和道德颠倒的东西再次颠倒过来。因为包括基督教在内的传统宗教和道德,都是一种保护软弱者的东西。只有软弱者出于生存的焦虑感,需要道德和宗教上的安慰。强者能够直接面对和肯定现实,不需要欺骗和安慰。所以,尼采的“价值重估”就是重新确立价值等级秩序,使得它不再贬低和否定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而是反过来积极地肯定它。

现在,我们回到《敌基督者》的文本。尼采对基督教的基本看法是,基督教在根本上也是来源于人对自身有限存在的恐惧和焦虑感,也是一种想象和伪造。当然,这种想象和伪造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其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犹太教。

犹太教的上帝或耶和华是犹太人的保护神。最初,他同希腊的诸神一样,都代表了一种肯定生命的价值。比如说,耶和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发洪水就发洪水,想杀人就杀人,看起来有点像是无恶不作似的。但在尼采的眼里,这样的神恰恰是最真实的。因为神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神本来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也是希腊人对神的基本看法。希腊神话中的诸神是尼采最喜欢的神,因为希腊人的神,比如《荷马史诗》中的诸神,都是非道德化的,没有道德色彩,甚至在我们看来是不道德的。比如说,宙斯一看见漂亮女子马上就去勾引,勾引不成就硬来。在我们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怎么能做这么不道德的事呢?但尼采说,这才是真正的神、健康的神。

犹太人刚刚立国的时候,他们的神,耶和华,也是为所欲为的,是非道德的。但是后来,厄运来了。犹太人频繁地被异族征服,回不了故乡。在漫长的流亡过程中,他们关于神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形。因为处在一种极度的绝望之中,他们觉得:只要相信神,神就会拯救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改造了神的观念。他们的神不再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是变成了一个道德的神。犹太人的神耶和华告诉他们说:你们之所以遭遇这样的厄运,是因为你们在道德上有罪;你们要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就必须受到惩罚,必须进行忏悔。最终,犹太人的神就被道德化了,打上了浓厚的道德色彩。基督教的上帝只不过是对犹太教上帝的进一步道德化,并且它的道德化、它对此岸世界的否定要比犹太教更彻底和更激进。这样的否定在《福音书》之中已经完成,在保罗那里更是达到了巅峰。在基督教之中,否定和仇恨尘世的上帝不仅变成了末日审判者,而且变成爱的象征。在尼采看来,整个中世纪以及现代西方文明的历史,从宗教上讲,无非就是犹太教上帝的一步一步变形、一步一步被道德化的历史。

我们一直觉得,现代启蒙运动和现代性是反基督教的。从一方面看,的确如此;但从另一方面看,问题却不是那么简单。尼采就认为,现代启蒙运动恰恰是对基督教的继承和改造,这种继承和改造开始于马丁·路德,完成于卢梭和康德。尼采在很多地方都说过,卢梭和康德以道德的方式把基督教的上帝又保留下来,把基督教的价值改造成一种“道德形而上学”。卢梭虽然反对作为启示宗教的基督教,但却肯定了作为自然宗教的基督教,并且把后者看成是道德的基础。康德的核心命题是,我们虽然无法在科学上认识上帝,但出于道德的需要却必须要相信上帝。这是一种现代平等主义和道德化的上帝(慧田哲学公号下回复数字该题讲座)。不仅如此,尼采甚至认为,几乎所有的现代意识形态,比如什么自由主义、平等主义、社会主义、左派和女权主义等,都是基督教上帝的变形。通过对基督教的批判,尼采勾勒了一个宗教意义的西方文明史。当然,这个历史是否真实,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尼采从来不关心他所勾勒的西方文明史是否会被很多人认可。他认为,凡是希望获得别人承认的东西一定都是最差的。越“普世”的东西,越“全球化”的东西,在尼采眼里就越没有价值。

最后,我简单地介绍一下《敌基督者》的篇章结构。《敌基督者》的正文总共有62节,此外还有一个非常简短的“前言”,在正文后面还附有一个“反基督教法”。这个“反基督教法”有意和基督教的“反异端法”对应,在时间和纪年上都是反基督教的。

按照瑞士尼采专家佐默尔(Andreas Urs Sommer)的看法,《敌基督者》的正文可以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1至13节,主要讲的是为什么要批判基督教,这种批判所依据的价值标准是什么?基本原则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基本标准的阐发。第二部分是第14至23节,主要是以佛教为参照,通过基督教和佛教的比较来澄清基督教的价值观。第三部分是第24至35节,讲的是基督教的史前史,也就是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关系,它是如何从犹太教的历史之中演变过来的。通过这样的演变,尼采进一步揭示了耶稣作为拯救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类型。第四部分是第36至49节,主要讲的是基督教历史所造成的灾难。第五部分是第50至62节,这是整个《敌基督者》的核心部分,它所处理的基本问题就是信仰和真理之间的关系。

因此,《敌基督者》看起来虽然是一个宗教史的研究,但是严格来说,它是一本哲学著作。尼采要处理的问题,我们都非常熟悉,也就是真理问题。只是尼采认为,所有传统的哲学或形而上学,严格说来,都不是对真理的真正追求和热爱,而是一种信仰或信念,或者说是一种“信以为真”。基督教更是如此,它是一种非常典型的“信以为真”。为什么要“信以为真”呢?是出于安全感的需要。信徒不能接受耶稣死亡的“真理”、真相或事实,所以他们相信耶稣是上帝,是“道成肉身”,相信耶稣复活了,相信有绝对永恒的真理。在尼采看来,所有这些都属于他们的信念或信仰,而信仰跟真理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所以说,《敌基督者》所讨论的是一个哲学问题,也就是真理与信仰之间的关系。

尼采的《敌基督者》通篇都是嬉笑怒骂,他的修辞效果往往使我们忽略了他的哲学意图。所以,我建议大家不妨把这些嬉笑怒骂的修辞看淡一点,不要受它们影响。当然,我在这里也要事先声明一下,我要把自己和尼采做一个切割。我只是客观地解释尼采的思想,并不是他的代言人。所以,如果有人觉得自己在感情或信仰上受到了冒犯,那么他应该去批判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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