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23章 当时惘然
2006年6月24日_星期四 学校
照毕业照的日子。
跟往年一样，学校门口张贴着红榜，炫耀新一届高三毕业生的辉煌战绩，陈绍自然榜上有名。她看了看韩斌的成绩，估计考进他第一志愿的医学院也绰绰有余了。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重新学会说话。
走进教室，首先遇到的是心爱的政治老师。老师往她肩头上重重一拍，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她的政治单科考了全市第一，想来老师拿了不少奖金。
老师语速飞快，似乎在赞叹她是自己教过的不可多见的奇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希望坚持理想关注民生之类。她模模糊糊有点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抬起头看着老师黝黑又带着点土气的圆脸，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努力出来什么，只好牵着嘴角难看地笑了一下，然后默默往座位上走去。
政治老师愣了愣，心里默想了一下陈绍的分数和往年的分数线，怎么想也觉得以这成绩要上中国任何一所大学都够了，第一志愿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这位得意门生今天的眼神，看人真是嗖嗖地冷。作为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老师立刻联想到是否因为某位青梅竹马不幸没考进同一所大学。脑子里把班里成绩好的男生都过了个遍，怎么都挑不出个模样周正的怀疑对象。他的思绪又回到两年前那第一节课，窗边清朗的阳光下，那个给她递答案的少年渐渐在回忆里清晰起来。政治老师八卦心起，摩拳擦掌准备一会儿去理科班好好打探。
教室里同学们逐渐多了起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和笑声渐渐响成一片。陈绍的好人缘此刻倒成了累赘，她桌前始终围着一圈比她还兴奋的同学，畅想着未来走在一流大学的湖光山色里该是如何风光。陈绍依旧努力地笑着，指甲在桌角一下一下地抠着，张了几次口，却仍然没憋出一句话来。
“走走走，去操场照相了！”汤大妈出现在教室门口高声招呼着。同学们一哄而起，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教室很快人去楼空。看陈绍坐在座位上茫然发呆，汤大妈慢慢走过来，坐到前排的椅子上。
“小绍，打起精神来，都过去了！”
“小绍，你考得这么好，妈妈会为你骄傲的。”
“小绍，毕业照拍得精神点，回头三七烧纸钱的时候给你妈也捎一张去。”
“小绍，我们走吧。”
陈绍抬起头，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嗫嚅出一句：“小…小舅…”
汤大妈默然低头，伸出手使劲在她肩上一捏，拉着她往教室外面走去。
兴奋，嘈杂，调皮，搞怪……历时一个多小时，终于拍完了各种pose的毕业照，同学们终于逐渐散去。
努力一上午，毫无进展，陈绍垂着头往自行车棚走去。远远就看见一杆长枪似的身影立在她自行车旁边，看来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陈绍走近，眯着眼睛看着韩斌。好一段时间不见，她的老同桌似乎黑了，似乎又更高了。站在车棚旁的树影里，斑驳的阳光照在他依旧冷漠的一张脸上，这个熟悉的表情，忽然间就有了点恍若隔世的回望感。
“恭喜。”韩斌淡淡地开口。可惜以他一贯的平板语调，全然听不出恭喜的意思。
陈绍张了张口，想说同喜。然而在她罢工的语言神经区，却怎么都搜索不出这个词。这些沉默的日子里，她仿佛回到了一岁孩童的状态，旁人在做什么说什么，她能看能听，说出一个字来却难于登天。
韩斌侧了侧身，让她把车推出来，跟她并肩慢慢走着。刚才汤大妈特地过来找他，请他送陈绍回家，陪她聊会儿。他有些诧异，但看班主任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也就没有再问。反正按以往的经验，跟陈绍聊天是个毫不费力的差事。只需要开口说第一句，陈绍就能回他十句话，从暑假活动问到入学打算了。可今天的陈绍不对劲，很不对劲。跟这个话痨在一起，还需要他搜肠刮肚地想话题，这在他人生经验里还是头一回。
“你……考得怎么样？”好不容易找到一句问出口时，两个人刚好走到学校门口的红榜前。瞟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的分数，韩斌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二百五。
“我考得也还可以，应该能上P大医学院了。”二百五决定换个安全的话题。
“……”
“我前两年半是在P大本部的生科院上基础课，所以还会再当两年校友。”
“……”
“我报的是八年制的项目，会一直读到博士。最后两年去医院实习，之后进医院从住院医做起。”
“……”
“读书期间都是学基础医学。不过我还是倾向于以后去外科。”
“……”
“外科医生身体素质要过硬。你之前批评我不去上体育课，我觉得你说得对，所以现在我每天都打篮球。”
“……”
韩斌实在找不到话说了。尽管以前他总盼着这位女施主能够闭嘴让他享受一会儿安静的时光。可陈绍真正沉默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这真空般的安静让他不自觉地焦躁。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怀念起她作为他的背景音，白噪声，他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存在？
恍神之间，陈绍不知不觉地走到前面去了。一瞥之下，韩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陈绍的裤子上，有一滩明显的血迹……这女人，永远都学不会生理期不要穿白色吗……
韩斌紧赶上去两步，往她后腰一指：“你...裤子上怎么了？！”
陈绍愣住了，反手一摸，不由自主地喃喃脱口：“糟了，我只有这一条裤子...”
霎那间，迷雾散去，神识归位。
陈绍抬起头，面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依旧一脸嫌弃的淡漠，正从书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沉默地系在她腰上。阳光正穿过老榆树的叶子，斑驳洒在少年宽阔的双肩上。时光回流，在耳边擦出轻微的锐响。她的记忆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夏天，那个她还有妈妈的夏天。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嘴，十多天里大脑里终于开始有了语句，耳边听到了自己磕磕巴巴的声音：
“老罗……终于要当医生了，就像《千与千寻》里的白龙……”
“白龙不是医生。”
“可他给了千寻解药……还让她不要忘记。”
“好，你说是就是……”
“老罗，到了大学，我们还可以当同桌吗？”
“我们又不一个系，不会有课一起上的。”
“可是，我不想毕业……我想回到高一，让一切都重来一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