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第五十一章 复发
“殿下,九重天的来信!”
晖耀海的行宫内,连宋正与苏陌叶喝着小酒聊着些不着调的下酒话题。见管家慌里慌张地跑来,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朝他那处探了脖子。
“大事?快拿来我看看!”
方才还一副标准放浪公子哥模样的连宋三殿下转瞬便换了张在朝会上议正事时的严肃表情。苏陌叶坐在一旁摇着扇子,往嘴里丢了几颗煮花生,随意问道,
“连宋兄,可是大事?”
连宋神君脸上的表情实在莫测,只见他捋着自己一侧的鬓发,装作高深地盯着手中的信纸,却好像要把这层薄透的纸烧出个窟窿来。
苏陌叶抬了抬眉梢,生出些许好奇,“瞧着不像是大事。”
只见他嘴角一勾,一双桃花眼射出的目光终是从那纸书信上撕了下来。
“算是好事。”他神秘兮兮地冲他挤了个眼,“值得庆祝!”
默契地干了一杯后,苏陌叶收了折扇,拦住了他递过来的玉壶。
“你重伤未愈,还是少喝些。”
“几杯清酒罢了。”嘴上虽是这么说,连宋却已是收了手。
“准备何时回九重天?”
“暂时还回去不得。”
“自你重伤以来,性子倒是起了些变化。”苏陌叶意味深长,“留伊人在远方,心宽否?”
目光又扫了一眼压在玉扇下的那一页信纸,被点了心思的神君莞尔一笑,从善如流道:“有的时候,不能盯得太紧。”
苏陌叶大笑,“看来这桩好事是与那位红颜有关了。”
连宋唔了一声,随即觉着眼前一糊。低头揉了揉额角,他沉沉道:“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怎么,头又疼了?”
“不碍事……”
头痛袭来毫无征兆,不过转瞬的功夫,他已是疼得抬不起眼皮子。伸手去袖中摸了摸,却捞了个空。连宋正是头疼的时候,越是急迫便越是找不到药。气急败坏咽在肚子里,他只得使上十二分的定力装作若无其事差遣旁人做事。
“陌少,劳驾帮个忙。”
“三殿下客气。”
“去我房里,把枕头底下的白玉瓶给我拿来。”
苏陌叶一本正经地为难道:“你未婚我未娶,去你寝殿摸你床榻,这……不合适,不合适!”
“嘶……”额上青筋暴起,连宋怒道,“少装!”
探头瞧了瞧,西海二皇子这才觉察到他脸色的确不好看,估计是真疼得挪不动步子了。他遂才收了打趣,起身去给他拿药。药递到连宋手边时,苏陌叶发现他的手是颤抖的。
也顾不得其他,连宋拿起玉壶就用辛辣的酒将药囫囵灌了下去。
苏陌叶拦都赶不及,当即便皱了眉头,“你这究竟是怎么了?疼得连水都来不及倒了吗?”
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愣是半晌都没接苏陌叶的好心关怀,只一门心思地熬着,等待药效慢慢上来,救他于水深火热。
许是对折颜的止痛药有了依赖,最近连宋觉着自己越来越受不住这股子痛劲。也不知是这病根越扎越深,还是自己的意志越来越薄弱了。可无论如何他都知道,这不是一桩好事。
“连宋,你可有找折颜上神瞧瞧?可是上回重伤后留下的后遗症?”
“我伤的是后腰,又不是后脑勺……”连宋不耐烦道,“你能不能暂且先把嘴给堵上!”
苏陌叶吞了话坐回到石凳上,灌了一口清酒,安静了下来。
院内海风轻轻,吹着薄汗,带走了他本就捉襟见肘的体温。连宋突然觉得很冷,冷得肤欲碎,骨欲裂,并着未消的头疼,叫他觉着受不住。他是根硬骨头,生平除了在成玉面前装装脆弱外,基本不给外人机会瞧出他身有病恙,以免被人钻了空子,拿他特殊的身份来做文章打歪主意。即便是从小一同长大的苏陌叶也很难见一见他虚弱的模样。缓了许久,连宋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笑得勉强。
“陌少,今日不巧,扫你雅兴了。本君微恙,恕不能相送了。”
连宋的脸色相当难看,让一贯挂着春风和煦般微笑的苏陌叶也一时端不住了。
“站都站不稳,还逞什么强!”他不由分说地便架着他往寝殿去。
“你未婚我未娶,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虽嘴上调笑般地抱怨了一句,但连宋还是显得挺乖顺。他感觉很糟糕,眼下要强撑着自己回去躺好也是为难。遂由衷地感慨,还好有苏陌叶这么个从小干混账事长大的知己陪他一起打光棍,否则他这一生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你且躺好,我叫人给你煮碗醒酒汤来。你方才以酒对药,恐要伤及脾胃。等会儿睡醒了,喝点清粥,近日不宜再大鱼大肉了。”
“你管得还真宽!”连宋嘟囔了一句,已是虚脱得将要陷入昏睡。
“你父君和母妃外出云游,我不管你,还有谁会来管你?见好就收,知足吧,连宋兄!”
扯了云被给他盖上,苏陌叶去外头吩咐了一番,待到再归之时,连宋已是睡沉了。坐在榻旁望着他沉沉一叹,他遂就想起了往事。还记得上一回连宋以这副半死不活的形容出现在他面前时,是八万余年前……
那一日,他永生难忘。
“难道……是龙角的旧伤复发了吗?”
他嘀咕着,焦虑地搓了搓双手,遂才好似下了决心一般,将熟睡中的连宋幻回了原身。仅是一眼,苏陌叶的面色便就沉了下来,暗道不好,赶紧差人去十里桃林请折颜上神。
这一夜,连宋没能醒过来。迷迷糊糊中,他梦见了一些景象。一座山,几栋破屋子,一个姑娘……
“长依……”睡梦中,他握紧了她的手,“别走……”
守夜的西海二皇子很是为难,被抓着的手愣是出了一手心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毛都竖了一片。
“占便宜居然还占到本少身上来了……要不是看你神志不清,我早揍你了!”遂赶紧抽出自己的手,嫌弃地在云被上抹了抹,“你这一迷糊就说胡话的毛病可不好!要是在情人榻上这样撒德行,人家准把你一脚踹下去,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苏陌叶给他掖了掖被角,揉着自己的额角疲惫地靠在一旁的软塌上打瞌睡。他不敢睡得太死,留了一两分神识留意着连宋的动静,唯恐八万年前的旧事重演。他这个兄弟,虽平日里看起来潇洒不羁,实则是个情种。丧心病狂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割龙角这种能要人命的事情说干就干,简直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忆起这桩往事,苏陌叶心中泛起了一阵老母亲般的心酸,望着榻上那个不争气的发小恨铁不成钢。
“这副死心眼的衰样,怎对得起你远扬的花名!”
“成玉……”
连宋迷迷糊糊的一声,差点把苏陌叶当场气死。
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瞌睡,西海二皇子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管家端来早膳,他匆匆吃了几口便就没了胃口。折腾他的人依旧昏睡,却到底还是消停了下来,不像昨晚那样说胡话,也不知是伤痛有所好转还是愈加严重了。
管家进来收碗筷的时候,他顺便问道:“折颜上神来了吗?”
管家也是为难,立在原地捧着饭碗吱吱呜呜。
苏陌叶甩着手遣退管家。他暗自算了算时间,倘若折颜上神一接到消息就即刻上路的话,现在也该到了。那位神医至今未现身,怕是对三殿下也没那么上心,得等一觉睡清醒了才能提起精神来这处跑一趟。苏陌叶心道,连宋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爹不疼娘不爱,红鸾星好不容易亮了一回,结果赔了龙角又丢了夫人。现在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连个医治的人都没有,白瞎了他为这四海八荒劳心劳力了这么些年。
“你给自己披上了个风流公子的外衣,自避锋芒。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躲不过去!即便不当太子,身为皇族,肩上的担子也迟早会把你压垮!待到终有一日,你扛不住了,又有谁会来关心你……”苏陌叶自嘲一笑,“别指望我,我可不给你送终!”
榻上的神君依旧安静地躺着,墨色的长发铺在玉枕上,衬着他的脸色格外苍白。那是病容,似积压了许久,一并爆发了出来,竟比上一回重霖把血淋淋的他带回西海时更显枯竭之相。苏陌叶的心沉了下去,幻出一坛酒仰头便灌了起来。
英雄末路,顿生凄凉。
未时将过之时,折颜才匆匆现身。苏陌叶心中有气,嘴上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见面兜头便是一句狠话,叫远道而来的上神登时愣了住。
“上神此时赶来,是给三殿下收尸的?”
即便上一回在西海相见,苏陌叶也依旧和和气气,未动过如此大的肝火。折颜心里一咯噔,转身就往寝殿去。掀开鲛帐,他又是一愣,遂赶紧摸了颗丹药往连宋嘴里塞。
“怎么搞成这样?”折颜扣住了他的心脉,“去年在九重天的时候还没这么严重!”
“龙角。”苏陌叶倚着门框,呼吸有些沉重。
一个指诀,榻上的俊美公子便显了原身。折颜更纳闷了,“上次三殿下寻我看头疼的毛病,我给他检查过龙角,没问题啊!这是撞哪儿添了新伤?不对,即便撞伤了,也不该是现在这副昏迷的模样那么严重……”他遂看向门口的苏陌叶,严肃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
“三殿下的龙角,曾经受过一次重伤。”
西海二皇子这才移驾入了寝殿。他往软塌上一坐,遂就放下折扇喝了口茶润嗓。
“折颜上神是凤族,许是对龙族不甚了解。龙角可是个好东西,用处多多,是以自古以来就遭人觊觎。龙角又连着龙脉,伤不起。”
“多久前的事情?”
苏陌叶默了默,掂量着轻重,寻思着是否要说实话。
“陌少将本上神叫来这处,总也得将病因病历说清楚些,我才能对症下药。”
“八万余年前的事情了。”他目光悠远,似是在追忆,又似在感慨,“他断过一枚龙角。”
折颜伸手触碰了一下那方肿胀之处,“那这是后来新长出来的?”
“不错,好两万年才又重新长了回来,也算是保住了品相,不至于太过寒掺。”
“若是嫁接上去的,复发倒也不足为奇。毕竟是身外异物,难免相互排斥。可既然是新长出来的,便该与伤处契合,不应有如此严重的排异现象。算来这枚龙角生在三殿下头顶也有五六万年了,即便是要排斥,也不该现在才开始排斥。”说着,他从药箱中取了个玉瓶,“我先给他上些药,看能不能压一压。若是……”
“若是压不住,会如何?”
“只能将这枚龙角取下了。”
苏陌叶大惊,“使不得,这可是等同于把三殿下送去鬼门关走一圈!”
“不送他去走一圈,他就该直接去鬼门关常住了!”折颜两手一摊,“陌少若还有其他法子,你便说,没有就给本上神闭嘴。”
平日里除了喝酒没什么其他特长的西海二皇子闭了嘴,坐在一旁看着折颜手脚麻利地往那龙角上糊药。思绪遂又回到了八万年前。
那一天,月黑风高,光看天象便知不会有好梦相伴。
他喝多了,微微有些头晕。抬头望着浩瀚夜空,心中便起了吟诗作赋的雅兴,想舒一舒诗意情怀。刚一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眼前便降下一道闪电,雷鸣接踵而至。苏陌叶咂巴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趣地嘀咕道,
“不让吟诗就不让吟诗呗,弄这么大动静作甚!”他说话有些含糊,神识也有些迷糊,遂就朝天上一指,“信不信我把你这布雨小仙拽下来揍一顿!”
说话间,一团黑云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挪了过来,闪电霹雳随至。
苏陌叶敛了敛眉心,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纳闷道:“混账,还来劲儿了是吧!”
云团越靠越近,微醺的西海二皇子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即便狂风肆虐,吹乱了他的青丝,这位四海八荒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依旧玉树临风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稳如磐石。除了眼神有些飘忽外,一切如常。随后,稳如磐石的苏陌叶愣神了片刻,双目涣散的焦点徒然一缩。
“东海带鱼?”
空中传来一声嘶鸣,伴着隆隆轰鸣,一并砸了下来。苏陌叶顿时清醒了,赶紧伸手去接。
连宋就这么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身上,浑身绵软,连龙须都无力得垂着。苏陌叶躺在人形的浅坑里,茫然地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天际。片刻后,他胸口剧烈起伏,咳了两声便猛然坐起,当即一口浓血吐了出来。耳边嗡嗡声不断,方才清明些许的灵台又被这猛烈的一下砸得浑浑噩噩。他甩了甩沉重的脑袋,抬手撑着自己的脖颈喘粗气。缓了半刻后,他才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的身子。
“瞧你这重的!”
苏陌叶嫌弃道,还以为连宋又是去哪儿喝花酒醉糊涂了,半道从云头上栽了下来。他伸手便想把人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可手指刚触及对方,便就狠狠打了个哆嗦。冰凉滑腻的触感加上扑鼻的淡淡血腥味,苏陌叶条件反射似得感觉出事了。他迅速检查了连宋的原身,在确定他的龙脊无伤后,脱了自己的袍子,卷了卷便把这条绵软无力的成年银龙裹了进去,扛着便踩上一朵小云往龙宫里跑。苏陌叶隐隐觉着这件事不能声张,遂就让亲信悄悄去请了西海的老神医。在与阎王爷的几趟拉锯战后,终是将人救回来了。
这件事情,进行得隐秘,当年的那位老神医也已羽化,现如今只有当事二人知道。而当时的凶险程度,只苏陌叶一人明白。那时连宋尚且年轻,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也还算快,仅隔了半年便再次奔赴南荒战场。
他本以为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何曾想到竟还会有这么一日,再一次叫他想起那番沉重的往事。连宋的意志坚定,即便是腰上受了重伤也未曾叫他产生过太多忧虑。毕竟那不过是硬伤,再不济多花些时日休养调理也就好了。可唯独那龙角上的伤,宛如被捏住了的七寸,凶险异常,叫他不得不忌惮。
远处传来了声音,好似隔了万里山河,模糊不清。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晃了几下,苏陌叶的思绪才从遥远的八万年前回归。茫然望着眼前的折颜上神,他一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陌少,这件事情……”
“暂时先不声张。”他迅速调度了个不太常用的严肃表情,“毕竟是三殿下自己的事情,旁人也不好多插手。等连宋醒了,问问他的意思再做定夺。”
……
连宋这趟昏睡,足足半年都没能醒过来。家中长辈都不在,苏陌叶只得硬着头皮担起看护重责,守在晖耀海的行宫里。折颜虽然很想回去,却因三殿下那枚龙角坏死得越发厉害而不敢离开。
老凤凰不在十里桃林,白真自然也就在那处待不住。青丘、北荒逛了个遍,待遛弯遛到了西海,想寻苏陌叶喝个几日,却也找不着人。百无聊赖,他只得往九重天跑。算一算,离侄女凤九临盆之日也已不远,是该代表娘家人去探望探望。再者小侄儿白烜依旧昏睡不醒,想来小五也需要他这个四哥来安慰安慰。
毕方鸟展翅而上,直冲云霄,隐匿在浩瀚祥云之中。
虽已是秋风扫落叶的光景,九重天上却依旧和煦得仿佛春日,只红火枫叶和硕果累累的瑶池提醒着人们冬日将近。
凤九正坐在摇椅上,在中庭莲池边的一颗老树下晒太阳。
佛铃本为藤生,花团簇拥,长太密实了,还会散出淡淡的酸腐味。眼下,一株佛铃一路从前院爬到这处来,爬上这株老树,花苞串串似葡萄,自枝头垂下,随着清风摇曳,散出的幽香稀松,倒是沁人心脾。
这张摇椅是前些日爷爷上朝会时给她带来,予她玩的。用的是青丘的万年老胭脂木,除了天然的木香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味道,不似檀木和沉香木那般熏人,倒正好全了凤九一边晒太阳一边闻百花香的意愿。摇椅上放了两个厚实的软垫,软软乎乎,很是舒服。除此之外,在凤九的腰下还垫着一个小一些的,托着她的脊柱,叫高耸的孕肚看起来更加壮观。摇椅在仙法的催动下有规律地轻轻摇着,而游刃有余控制着摇椅摇摆频率的尊神已是躺在树上睡着了。他手里还架着钓竿,池中的游鱼也没有敢在此刻咬钩惊扰他的。凤九还保持着清醒,最近她的精神头相当不错,甚少在白日里打盹。此刻她正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那个不老实的小家伙在她的肚子里翻跟头。她安抚了一阵,里头太平了下来,她也得以继续安静地享受这清闲的时光。
“吱……吱吱……”
福来跳到了凤九的身上,在她的膝头蹲坐了下来,放下了嘴里叼着的一枚松果。
“又是给我的吗?”她拿起那个松果把玩了几下。
“吱……”
白绒绒的一团埋在凤九红色的衣裙里,显得格外醒目。最近福来总会给她带点小玩意儿回来,有的时候是掉落的小果子,有的时候是朵小花,更多的时候则是些被它咬死了的昆虫……刚开始时,凤九也难免被这些虫子吓一跳。时间久了,她便知福来是给她弄点小零嘴,怕她饿着。福来虽小,居然也知道要疼她这个孕妇,凤九觉着挺暖心。揉了揉福来肉嘟嘟的身体,她准备继续闭目养神。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紫色的佛铃花瓣徐徐飘落,落在她的衣裙上。凤九起了些玩心,便拢了几片花瓣在掌心。指尖凝起术法,顷刻间,花瓣凝结在了一起,捻成了一朵完整的佛铃花。凑到鼻尖嗅了嗅,清香微不可闻。
“我们的小狐狸还是那么贪玩!”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凤九一个激灵,便就直起了身子。
“四叔!”
“你继续坐着,不用起来迎四叔。”
白真闲庭信步地往她那处去,到了她跟前却是先抬头朝树上作了一揖。
“帝君!”
“嗯……”经卷后头传来了沉闷的声音,带着些许倦意,“让你四叔带着你去外头走走吧!”
凤九欣然起身,白真顺手扶了她一把。她的孕肚已是相当大了,看着总有随时随地要掉下来的错觉。凤九未有扶腰,而是双手托住自己的肚子,护得相当周到。
“可还走得动?”
“走得动!”凤九笑意盈盈,脸色红润,气色实在是好。
“看来帝君把你照顾得不错。”
“那是自然。”
她的四肢依旧纤细,虽抱着个球似的孕肚,但步态还算轻盈。白真原本还特意放慢了步速,可走了一段后,便就不得不加快了些以便能跟上她。一只小白耗子紧紧追逐着她的裙角,一红一白甚是惹眼。
“这就是福来吧?”白真问道,“听你姑姑说你养了只小老鼠,四叔原本还不信的。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天天堵在后厨逮耗子。怎么,现在不讨厌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我们福来多可爱。”说着,她便低头冲着脚边抛了个媚眼,“是吧,福来!”
“吱……”
被表扬了的白毛耗子捂着眼睛开心地原地打了个滚,一不小心便就落在了他们身后。
“对了,姑姑那头还好吧?我也许久没去探望了。”
“我看也就那样了。”
白真的神色未起变化,心绪却已是沉了几分。在白烜这件事上,他倒并不站在白浅这边。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有时候太过任性,又因是白家的老幺,又是独女,难免被宠惯得有些不知轻重。当年若水一战便是,后来封印擎苍亦是。好不容易在十四万岁的时候把自己嫁了出去,结果还嫁了个比她小九万岁的夫君。自古红颜多祸水,若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夜华又怎会做出妥协。不过,在白真看来,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数墨渊上神。照理来说,这样一位尝遍生死离别的上古战神,对生死契阔应该看得比较开。而今铤而走险地要保白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可一个不姓白的外人尚且能如此为之,白真自然也没有什么立场站出来反对。谁让他姓白呢,再不情愿也只能甘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们绕着芬陀利池走了一圈,闲聊了几句家长里短,随后白真便把她送回了太晨宫。
“我还是去洗梧宫住自在些。”他低声说道,“太晨宫的空气我吸不惯。”
凤九知她四叔指的是东华平日里自带的那股摄人气场,遂也不做挽留。
“四叔这次要在九重天待多久?”
“明日顺路去看看三殿下,后日便就回去了。”
“三殿下并不在九重天。”凤九顿了步子,“我以为他在老凤凰那处养伤,不是吗?”
白真被她这一句问得有些懵,“三殿下并未来过十里桃林。”
“难道真的去云游了……”她似是在自言自语。
“大约与苏陌叶一路吧!”白真不以为意,“他们两个可是经常混迹在一处,没什么好稀罕的。”
凤九嗯了一声,“如此一来,也好。”
“好什么!整日花天酒地,没个正经。”
“四叔,”她凑了过去,贱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你这不会是妒了吧!”
“小丫头,越发没规矩了,胆敢消遣你四叔!”
“四叔……”凤九娇滴滴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多大的狐狸了!”白真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即刻便就缴械投降,“再过几个月你自己都要当娘亲了,还似个孩子一样,长不大!”她遂就摸了摸她的头顶,怜爱道,“往生海边的那几株老梅已经长出零星花苞了,再过一两个月该能怒放成一片。听迷谷说,年初的时候,你没赏成晚梅。不如这次赶早些,将初梅赏个够。四叔看你现在腿脚还算麻利,也感欣慰。趁走得动的时候,让帝君再带你去青丘走走!”
凤九乖巧地点了点头,“对了,四叔,老凤凰呢?没有同你一起来?”
“已经半年没见着人了。只留了张纸条说是去出一趟医,也没说去了哪儿。”
“许是又顺道去云游采药了吧!”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突然起了些忧虑,“希望待到我临盆的时候,他能回来。”
“放心吧!折颜有分寸。”
一声鹤鸣划破了宁静的午后,引去了两位上神的注意。它落在不远处,纤细的腿上还绑着个竹筒。一位仙官上前取下了里头的书信,转身便往书房的方向去。凤九的眼珠子一转溜,歹念油然而生。
“送我到这处便可以了,四叔也早些回洗梧宫歇息吧!”
“嫁出去的小白眼狼,连顿饭也不留你四叔吃!”白真遂就低头一笑,“罢了,有东华帝君在,想来我也是难以下咽,食不知味。还是同夜华坐一张饭桌自在些!”
“东华又不咬人!”
凤九调笑着送别了白真就赶紧往书房去。那位仙官没寻着人,便拿着书信又出了来。孕肚往那处一挡,她便就拦住了仙官的去路。
“帝后。”仙官退了一步恭敬一揖。
“给我吧,我正好要去寻帝君,顺道带给他。”
“这……”仙官甚是为难。
“我不偷看!”凤九说得坦荡,不容他人质疑,“难不成你还信不过我?”
“不……小仙不敢……”
帝后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位仙官也不好再推脱,只得双手奉上了那封书信。
“你去忙你的吧!”
凤九将信收入衣袖,转身便往中庭去。行至月亮门的拐角,她做贼似地躲到了门后。东张西望了一番,在确定周围没人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将信打了开。
……
以半个昆仑虚为罐子,承其元神尚可拖一段时间。
……
凤九飞快地看了一下信纸上的落款,“墨渊上神……难道……”
她的心情突然便就明快了起来。遂将书信仔细卷好,仿佛从未被人打开过一般。凤九高高兴兴地大步往摇椅的方向去。虽然平日里东华看起来对烜儿的事情完全不上心,且他也明确说过不会插手去帮忙。可如今看来,他倒是一直在暗中和墨渊上神想办法。凤九一乐,遂觉着东华果真还是向着他们白家的!
“口是心非的家伙!”她笑骂了一句。
此时,被冤枉为口是心非之人的东华帝君正慢慢悠悠地从树上下来,他的银发有些乱,看样子又是一觉刚睡醒的模样。
“有你的信!”
凤九远远地就喊了一句。然后,她手中的信便凭空消失,出现在了紫衣尊神的手上。只见他打开飞快地扫了一眼,虽面上未有显出太大的情绪变化,可眉头却是实实在在地皱了一皱。还没等凤九靠得足够近,东华已将书信收入墟鼎中。
“上面写了什么?”凤九明知故问。
“没什么,一些琐碎的事情罢了。”他随口敷衍了一句,连腹稿都没有打。
她旁敲侧击地问道:“我瞧那送信的仙鹤腿上绑着的信筒眼熟得很,是昆仑虚来的吧?墨渊上神什么时候连些琐碎的事情都要同你交代了!”
东华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那心思单纯的小狐狸竟能猜到这封书信的来源。但也仅是转眼一瞬,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泰然。
“又不是要打仗,算什么大事!”他嗤之以鼻。
凤九目瞪口呆,“在你眼里,只有打仗才……才能算作是大事?”
紫衣尊神幽幽唔了一声,“说实在些,除非是像上古时期那样规模的战争,其他小打小闹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打仗固然是桩大事,可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事情能称得上是大事的。比如红白喜丧,又比如怀孕生子。”
东华思量了一番,依旧不认同她的说法,“打仗的时候,那些都不算事了。”
活了统共十万余岁,凤九见过的战争并不多。她遂就忆起了那几场屈指可数的战争,当年在若水河畔大战擎苍是她头一回得见实打实的阵仗。在幻梦境里,她元神二度出窍趴在流光结界上观摩的那场妖族之乱,在凶险程度上也是叫人叹为观止。而七万年前那场异族联盟之战,若不是东华及时醒来挂帅出征,兴许早已是天下大乱。思及至此,她不得不承认东华说得没错。打仗的确是一桩大事,关系到天下苍生和四海八荒的安宁。若天下乱,民不得安生,又何来的心思流连儿女情长,繁衍后代子孙!
“你说得对,在战争面前,什么都是小事了。”
东华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好似在安慰,又仿佛是在赞许。
“凤九,你要明白,天理伦常用在战乱年代便就等同于在身上加了个枷锁,只会束手束脚,给敌人可乘之机。”
凤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
“大难当前,该弃则弃。说到底,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人活一世,总会面临一些抉择。神生漫漫,这种事情便就遇得多了。经历过,便能看得更远更透。”
瞧她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紫衣尊神便就收了话。
“九儿,你只需记住‘大义’二字,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
“未来……可是会发生什么?”她突然便就觉着有些紧张。
东华温柔一笑,将心事掩得彻底,“本帝君虽然精通理算,却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凤九被他这一番话弄得有些神经兮兮。她不知道东华为何要同她说这样一番话,而这叫她隐隐觉着不安。看着眼前的东华,凤九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他又变回了那个画在画像上被众神顶礼膜拜的尊神。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东华紫府少阳君吗?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只守着大义而将其它一切踩在脚下,甚至……
“东华,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关于你当年毁掉自己姻缘之事。”
紫衣尊神望向西沉的落日,目光悠远,徐徐一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无懈可击吗?”
东华并没有否认。
“老凤凰和墨渊上神都说过,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倒不像是能从他们二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轻笑出声,带着些许自嘲。
终究,他的世界不再仅有所谓的大义。他有了软肋,擒着他的双手,将他置于两难。
是夜,仙鹤展翅,没入浓墨,带去了紫衣尊神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