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王世贞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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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农历丙寅年,公元1566年。
一
这年正月刚过,国手李时养便从京城南下苏州。
嘉靖年间的中国围棋界高手辈出,并有京师、永嘉、新安三大流派,其中京师派以颜伦、李时养排名最先。而李时养出道稍晚,却风格刚健、偏好力战,永嘉、新安两派高手都曾败于其手。《西游记》作者吴承恩曾为李时养写下四百多字的《后围棋歌》,赞他棋力“绝伦”。至于这“绝伦”的“伦”是不是指颜伦,不得而知。
其实李时养在京城时,就想挑战颜伦。但颜伦担心输棋有碍声名,遂远走高飞避战吴地。如今李时养来到苏州,却不知是否为颜伦而来。历史没有留下颜李苏州手谈的鲜明痕迹,却给了李时养一个青史留名的机遇,结交了幽居太仓已经六年的王世贞。
此时王世贞居于太仓州衙附近的离薋园。李时养莅苏后,多数时间亦寄居于此,生活日常则如王诗所云“二月桃花闭门雨,隐囊对君聊手语”。王诗自然要提及颜李之争,道是“人云两雄不并立,何得生颜复生李。李郎十指如悬槌,欲入颜垒张李旗。”又写李时养会棋苏州的盛况,“三吴老将尽披靡,何况纷纷诸少年”,毕竟国手风范、劲敌难觅。
以李时养的棋艺,或已注定留名青史,但苏州之行毫无疑问将给他带来巨大光环。王世贞认为,当世一品棋手只有四位,其中包括颜李,“余应次论”。其弟王世懋则赞叹“李生李生真国手,颜今老矣鲍骨朽”,李、颜无须赘言,鲍则指出道更早、年龄更老的永嘉派国手鲍一中——当世主要国手都在这诗里。
1566年春天,离薋园的生活丰富多彩。赏园、弈棋、宴饮、茶叙、出游,还有诗词唱和、书画品鉴等等,占据了王世贞兄弟、李时养诸士的大部分时间。王世贞还把长洲画家尤求邀来太仓,请他以离薋园的生活为主题创制画作。
尤求据说是著名苏门画家仇英之婿,擅長人物白描,特别是他笔下的佛像仕女令人称绝,不少作品流传现代。不过他诗文稍欠,有时参加宴饮赋诗,只能转求王世贞代笔。尤求家境贫寒,若干年后他移居太仓,或与王世贞家大业大、可堪依附有关。
二
1566年的太仓,貌似在以王世贞为首的一批文人雅士唱和交游中爽朗开局。但实际上,此时王世贞仍处人生低谷时期。
十三年前,著名的硬骨头谏臣杨继盛因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而下狱,两年后遇害。王世贞与杨继盛同科进士,两人都想有所作为而又绝不依附权臣。杨继盛遇害前后,王世贞跑前跑后施以援手。再加上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刑部诸士结盟起社,颇为影响文坛舆论,这些都被严嵩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六年前,王世贞的父亲王忬遭严嵩党羽弹劾问斩,已是王严两家矛盾的总爆发。《明史》记载,王氏兄弟曾为救父“蒲伏嵩门,涕泣求贷”,但仔细想想,严嵩父子处心积虑已久,怎能半路撤刀?这不过是王氏兄弟情急之下,抓到一根稻草也要试试而已。父难之后,两人只好扶丧南归,远离政坛文坛。
王世贞回到太仓,先是居丧二十七个月。那段时间他因父难而自认“天地大罪人”,基本息绝交游,周边文士也多避嫌不相见。三年后他脱下孝服,住到离薋园,慢慢与苏州及各地文士交往频密,恢复和织密自己的朋友圈,延续当年刑部“后七子”文坛结盟的声望,也正好以诗酒“畅怫郁、浇磊块”。
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与当年宦游京城相比,王世贞的心境已然䢛异。这年正月初一,他曾有感而发:“朝来四十俄加一,懒散归人傍俗过”,“回首旧游饶感慨,五侯骄马自鸣珂”。其实他出生在下半年,此时虚岁40而已,但依吴地习俗,过了初一也就大一岁。岁月流转,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历历在目,随后的风波险恶欲说还休,王世贞的内心不言而喻。
好在运势一旦到底,仿佛就有反弹动力。实际上早在五年前严氏已有失宠迹象,直到去年严嵩之子严世蕃被判斩首,朝野千夫所指的奸相严嵩亦被没收家产、削官还乡,形势显然有变。到眼下1566年正月刚过,海瑞备好棺材呈上《治安疏》,直言不讳批评皇帝。皇帝自然震怒,但没有杀他。消息断续传到苏州,让王氏家族似乎有了某种期待。
三
1566年初,32岁的王锡爵正在太仓省亲。他与王世贞结交是在中年以后,此时刚有往来。四年前王锡爵从太仓出发,与长洲申时行同赴春闱,取得会试第一、殿试第二。最终申是状元、他是榜眼,都入了翰林院。
王锡爵在翰林院编修的岗位上勤耕三年,朝廷表示满意。去年初考核期满,他被安排协考当年会试。但因弟弟王鼎爵赴考,做哥哥的请辞回避,随后外派公干。出京期间,顺便回家替父亲过五十大寿,是以逗留太仓一段时日。
这一年,王锡爵入仕不久,并不知晓即将面临新的朝廷变局。与王世贞父子兄弟都曾在帝国的权力中心游走相比,王锡爵无可倚仗、前路漫长。又或者,六年前王锡爵目睹王氏兄弟扶丧而归的惨状,如今必得以“不欺天,不害人,不贪财,不怙宠”时刻自警。更何况王锡爵兄弟感情深厚彼此体谅,虽然弟弟去年赴考无果,但后面还有机会。开年返岗复命之前,他正好能跟弟弟多加交流切磋,约定京城再会。
1566年春夏之际,太仓城里人来人往。王世贞兄弟的好客诗酒,李时养的盖世棋艺,尤求、彭年、周天球等吴地文士的翰墨丹青,常于太仓会集,难有门庭冷落。时年60岁的昆山归有光,去年中了进士、今年赴任长兴县令,王世贞特地赋诗送行:“莫言射策金门晚,十载平津已上台”。
王世贞兄弟也经常访游周边,以致有一天错过了无锡华明伯、华存叔兄弟来太仓访游。后来王世贞解释:“得归三径未全芜,偶乞扁舟问五湖。”“三径”是指隐居者的门庭,显见王世贞兄弟的隐逸生活并不缺乏交游唱和。
春和景明之际,王世贞去长洲张凤翼的私园访游,吸引不少吴地文士相聚。诗人皇甫汸因病未到,特地赠诗说明。王世贞依例答诗,有“坐中江左半名流”之句。显然,此时王世贞即使谈不上吴门文坛的领袖,也已行进在通往吴门文坛领袖的路上,否则如何聚拢“江左半名流”?
但其实,如果让算命先生卜一卦,这年的王世贞只怕流年不利。端午过后他得了疮疡重病,有时还得卧床,几乎就此垮掉,八九月份才有所恢复。而且上年他就大病过一场,反复的折磨真让人备感萧索穷愁。更伤感的是女儿突然离世,21岁的她出嫁无锡华氏家族才两年,婚姻刚刚开始,生命匆匆结束,人生真是无常。
四
1566年出现在太仓王世贞身边的文士,至少还有45岁的昆山梁辰鱼。其新剧《浣纱记》经过数年打磨,应已基本完成,正好能腾出时间北行游历。开年以后,王世贞在离薋园为他设宴践行,席间赋诗“慨然揖我渡江去,欲捲长虹天际头”,还写信介绍他去济南见自己的同道挚友李攀龙。
面对梁辰鱼的新剧,其实最高兴的还是昆曲之祖魏良辅吧。多年以前,魏良辅就在仕途与艺术之间做了选择,他辞任山东左布政使,寓居太仓南码头,苦心钻研改造南曲,一心放飞戏曲梦想。这些年,魏良辅与吴地行家反复切磋,将箫管以外多种乐器巧妙纳入,终将南北曲融为一体。如今眼见“水磨腔”声名远扬,世人赞叹“飞鸟为之徘徊,壮士闻之悲泣”,更有梁辰鱼之辈“起而效之”挂出昆曲第一剧的硕果,年近古稀的魏良辅想必心中甚有满足。
1566年,太仓沙溪的曹逵已经逾花甲。他宦游在外三十多年,固守清贫正直,返乡养老之后,文人气度依旧。这一年,老曹拿出自己求学时代苏州书商雕版印行的《世说新语》进行翻刻,署题“太仓曹氏沙溪重校”,无意中为古籍流传增加一个新的版本。同样年逾花甲的曹逵与归有光,一个刚介辞官归故里,一个年老未敢忘忧国,人生道路各有选择,唏嘘声里无谓高下。
而老曹想不到的是,他翻刻的《世说新语》随时光流转,其中一册将经严复批校收藏,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另一册将被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收藏,最终收入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但后人却能想象得到,王世贞兄弟必然会得到同乡老曹赠书,或者说不定,老曹刻本还为王氏兄弟后来批点《世说新语》提供了引子呢。
曹逵印书之时,太仓的莘莘学子迎来一点小小利好。巡按吴中的御史温如璋把籍没田分拨给太仓州学和嘉定县学作为学田,其中嘉定得田四百多亩,但其中六成却在太仓境内。按御史本意,自是谁家田租归谁家。可佃户们普遍贪图方便,太仓境内的嘉定学田之田税都被他们直接交给了太仓。嘉定县学交涉多年也改不了佃户的习惯,后来直到万历七年索性放弃了这部分学田,相当于太仓州学无意中多得二百五十多亩的便宜。
学田是宋代以来的制度,由政府划拨用于当地教育。这一年温御史的无心决策,让太仓学子们得到了一点长久小利。温如璋是河南洛阳人,这几年与王世贞常有来往,“问政之瑕,相与促膝论诗甚适”,却不知这份情谊是否影响了学田划拨。
五
从太仓州学出门,过了护城河往西约半里地,再拐个弯穿过铁锚弄,就是隆福寺。1566年秋,王世贞在隆福寺西侧购得一片土地,开始打造私家园林,初名小祗园。
自从居丧期满,王世贞就住在离薋园。但他嫌离薋园太小,且靠近州衙过于喧嚣,又因接触佛学,希望有片清静之地。更何况,这几年他见识了苏州城内张凤翼精心构筑的求志园,只怕心中暗羡已久。如今他心遂所愿,得以开始一个并无清晰规划的园林营造。此时他还想不到,最终它将拓建为七十多亩的弇山园,以泉石花竹之盛与稍晚建成的沪上豫园比肩东南。
名人筑园,动静不小。时任苏松参将的郭成赠送石头以示资助,王世贞谢称“君侯采石三神山,为余舍置祗林间”。郭成是四川人,曾经指挥抗倭作战。多年来太仓地域常有倭寇侵扰,加上王世贞早年兵备青州,那也是倭寇常常袭扰之地,种种经历让王世贞与抗倭将领多有交集。就在这年夏天,他还为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作了序。
到了这年八九月份,王世贞的疮疡重病总算有所好转。随后他和弟弟在一众文士陪同下,出游太湖周边苏州、无锡多地。
这次同游的主角就是年初以来客居太仓的国手李时养,以及慕李而来的安徽程汝亮。程汝亮是新安派国手,少不得与李时养手谈切磋。不过程汝亮习惯守势,锐气不如李时养,对弈时还是略逊一筹。而诸多雅士燕集离薋园,足见王世贞之号召力。
李程两位国手陪王氏兄弟进张公洞,见到传说中的仙人棋局,王世贞颇为高兴,道是“还携国手出人间,洞里云封玉局闲”,但也理性地承认“仿佛貌之尔,乌言仙迹哉”。又游玉女潭,返程不知从哪冒出一只鹤鸟盯着李时养要啄,李时养不服却又打它不过,王世贞开玩笑说那鹤有仙家气度,“怪来凡骨不教骑”。
能在这年最后的黄金季节出游,委实令人舒怀。但回太仓之后,王世贞疮疡复发,头部面部都生发疖肿,“欲效昔人息黥补劓”,恨不得整个容才好。稍可慰藉于心的,应是离薋园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并在去年《艺苑卮言》脱稿之后,新整理的传奇小说集《艳异编》已近成书。
值得一提的是,四百四十多年后,2008年香港某拍卖行突现一副对弈图,画卷题识“嘉靖丙寅冬日东吴尤求为野泉李先生作”,卷尾有王世贞兄弟等人赠李先生的诗文,终以近220万港元成交。2021年,这副作品再次送拍,成交价涨升至5300多万人民币。野泉李先生就是国手李釜,字时养,号野泉,北京人。
这副横空面世的画卷如非伪作,那么便是嘉靖四十五年冬天尤求的作品,当属1566年的太仓留传于世的一个闪亮片断,其人文信息含量之大殊为难得。而即便是伪作,其作者对1566年吴地文士交游故事之了解深切,亦令人叹为观止。
六
1566年正在过去,有些变化悄然发生。
这年年底前,距离除夕还剩十六天时,嘉靖帝走到人生的尽头。新皇隆庆即将就位,内阁首辅徐阶以先帝名义颁布遗诏、拨乱反正。太仓王世贞家族内心的那点期待,以缓慢的速度从京城浸润开来。
只不过天遥路远,年底前的太仓还没人能想到:正月初七,王世贞就将携弟进京申冤;一年内,杨继盛、王忬等人将先后平反;五年内,以杨继盛史迹为底子的戏剧《鸣凤记》将登台上演;二十年内,王世贞将经历千方百计辞职、走南闯北做官的岁月,同时“巍然崛起东海之上”,成为一代文史大家。
而以后人观之,王忬遇难前后京城诸宦“毋为理者”,王世贞扶柩归乡时本地诸士多“避讳不现”,隆庆元年王氏讼冤仍有诸多争议掣肘、延至八月方得昭雪,前后种种都照见人情冷暖乃是世间常态,方知王世贞潦倒之时所言“平生还往,削迹且尽”诚然不虚。再看疑似王世贞之作的《金瓶梅》中,“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之类的感慨屡屡呈现,倒是颇相映证。
而回到1566年年底,国手李时养也准备离开太仓,继续访友会棋江南。他客居吴地将近一年,王世贞抱病相陪,足见文人交情。如今他将与王世贞等一众吴门文士告别,踏上各自的道路。正要进京的王世贞将以此为别:“君为北客向南征,我是南人暂北行。”
同样在这年年底前,已升任国子监祭酒的王锡爵,得以亲睹嘉靖和隆庆两朝更替,显然这是个难得的阅历。他入仕前生活在太仓浏河,与王世贞地位悬殊,如今他行走内廷,两人交往日多。此时王锡爵连自己也未必想到:今后在王世贞独主文坛二十年的岁月里,自己将稳步进入帝国权力运行的中枢,最终还将归于太仓城厢镇的彼时新宅、如今故第。
而1566年腊月底,王世贞仍在太仓写下“飞腾向来意,空付一潸然”的伤感,正与这年正月初一时吟就的“物色哪能到薜萝”遥相呼应。“薜萝”乃是借指隐者高士的居所——这一年到头,其内心如何之意兴阑珊,实在毋庸讳言。
只能感慨几百年前的信息传播着实缓慢。实际上王世贞“潸然”之际,腊月二十二日,新帝即位仪程经呈御览审定,只待四天之后吉日登基,天下即将有变。《明穆宗实录》记载,“是夜京师地震”。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太仓州城冬雨淅沥平安无事,但见盐铁塘微波荡漾、隆福寺香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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