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僻处可有归途》第二章——母亲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大多数的时候它会和命运一起和你作对。它让那些快乐的事情变成了干燥的细沙,你越是想抓得紧,就越是流的快,却把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变成了河塘下面沉积很久的淤泥,稍微一搅动就会散发出被时间发酵很久的味道。
陈蔓幼年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母亲的影子,他们好像是突然间就空降在她的生命里一样。最初的记忆是那条河、河边的菜地,还有那个永远穿着蓝色汗衫,戴着麦草帽、咂吧着旱烟管,笑起来檀木色的脸上布满沟壑的老人,那是姥爷,也是陈蔓一生中最温暖的存在。
小小的她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和退休后的姥爷一起在河边呆整整一天,姥爷锄草,她就在旁边拿着小篮子捡,姥爷休息,她就拿树枝赶走落在老人身上的飞虫。等到太阳落山,小小的她早已困顿的不成样子,姥爷便背着她沿着长长的河滩一路走回家,等到家门口的时候再放下她。落地的那一瞬间陈蔓就彻底清醒了,身体里像是住进了另一个灵魂,有警惕有恐惧,这个时候,姥爷就会摸摸她的头,然后牵着她的小手推开那扇大门。
门后的姥姥永远是那一双锐利刻薄,又充满嫌弃的眼神,对她来说这个小女孩是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她的后半生都将在她带来的耻辱中度过。吃饭的时候,陈蔓永远都端着那个花边大碗,饭菜刚刚盖过小半碗,默默地坐在厨房门口青灰色的台阶上吃着自己的。哭是没有用的,也不敢哭,中途是再不敢靠近餐桌夹菜的,虽然姥爷在,可是在她小小的认知里,姥爷很好,但也是软弱的。
姥姥打她是不惜力气的,而她也不敢反抗,很多年后,陈蔓依旧怕她,姥姥眼睛一瞪,她依然会出一身冷汗。舅妈很漂亮,但会在没人的时候,把她的腿拧的生疼,那紫红色的印记很多天才能消散。记忆里的舅舅总是很孱弱,脸色苍白,偶尔会为了她和姥姥抗争。舅舅会时常看着她发呆,有时候眼睛会变得很红,连嘴唇都在哆嗦,直到很多年以后,陈蔓才知道那也是一种无声的爱。
母亲是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的呢?好像是在舅舅的病房里。
姥爷带她去医院送饭的那天,病房里有很多人,很嘈杂,记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可是这些都不重要,改变命运的是舅妈的哭闹。她正坐在床边,哭得脸都花了,跟前站着的是她自己的母亲,那也是个和姥姥一样可怕的女人,陈蔓记得这个女人也和她女儿一起拧过她。
窗前坐着黑着脸的姥姥,旁边就是母亲,只是那个时候的陈蔓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在以后的那么多年里,会是那么努力的爱着她。看着一屋子的人,陈蔓更是紧紧地抓住了姥爷的手,像是飘在河里的人,抓到一枝漂浮的枯树枝一样。此刻,床边的女人看到陈蔓哭得更厉害了,有腔有调地干嚎着。
“为什么我这么命苦,结婚两三年了,你一直都是病殃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会生呢。”一边哭一边往她妈的怀里靠,那个女人看起来疼惜地拍着舅妈,眼睛却狠狠地盯着陈蔓。
“爸妈年纪都大了,你又这样,以后这小娃还不是我来养,可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不是我生的我图啥啊?”舅妈一边哭一边看着她,眼睛里尽是恨意。
“我的孩子,我自己来养,不劳你费心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连舅妈也不哭了,说话的是那个站在姥姥身边的女人,多年以后,陈蔓告诉母亲她的声音就像春天。
“大姐......你......."舅舅也突然抬起头看向窗边,眼睛泛红,嘴唇又不住的哆嗦了。姥爷牵着她的手突然也收紧了。
"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个老师,工作那么体面,怎么能让你养呢?"姥姥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母亲吼到。
"我为什么不能养,我没有什么负担,晓晓上小学了,小涛现在也好带了,为什么我不能把孩子接回去呢,她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把陈蔓从姥爷的手里牵过来,微笑的看着她,那是和姥爷一样温暖的笑。
“今天我就领她回去,我是她妈妈,我养她。”母亲摸着陈蔓的脸,像是在对她说话,却更像是在和房间里的一些人宣示主权。
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陈蔓牵着姥爷的手和这个是她母亲的人一起来到了车站。当姥爷把她抱上车转身离开的时候,陈蔓才突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死命地哀嚎着,紧紧的抱住姥爷的腿。
“不走,不走,姥爷不要丢下我,姥爷不要丢下我啊,我听话,姥爷不要把我送人......"老人掰开抱着自己大腿的小手,老泪纵横。
“你乖啊,你要听妈妈的话,以后要回来看姥爷,姥爷等着你呢,你乖......你乖啊。”那是陈蔓记忆里第一次看见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布满泪水。
“爸,你快走吧,你走了,她就好了,我会带她回来看你的......”母亲也在哭。
母亲紧紧地把陈蔓箍在自己胸前,生怕她挣脱出去,陈蔓就那样看着姥爷慢慢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那天的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半梦半醒间,陈蔓看见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吐了一次又一次,弄脏了母亲的衣服,母亲的手帕很香很香,梦里全是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