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越努力越幸运的反面典型
其实，一开始我挺抗拒读《骆驼祥子》这本书的。
为什么呢？因为一提起《骆驼祥子》，我就忍不住想起中学时期语文课本上的那些节选片段。
无非就是说主人公祥子，一个拉黄包车的，如何受尽了生活的磨难，如何被压迫，又遭受了种种的不公。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惨。
但是，刚看了几页，脑海中的印象全然被颠覆。
眼前所呈现的，是个五光十色的江湖
——一个属于北平包车夫们的江湖。
《骆驼祥子》
北平的车夫江湖
北平是座大城市，局势颇不太平，人龙混杂，街市上吵嚷声叫卖声常年不绝于耳。穿梭在人群中的，最不起眼的一群人，就是车夫们。
在北平，车夫江湖也分许多门派：有专门拉散客的，有给大户人家拉包月的，有只拉洋人的，有拉货的——应有尽有！年龄有老有少，身手有高有低，洋车有新有旧，要价儿自然也各不相同。
这时候儿，咱们的主人公，祥子，出场了。
祥子是个啥样的人呢？一个字就能说透：憨！
他身材高大，面容老实，神态憨厚，从没干过坏事儿，存过坏心眼儿。从小生在乡下，父母没了之后，他就独自来北平城里打拼。
祥子虽然憨，但并不傻。他几乎把所有卖力气的活儿都做过了，但最终决定拉包车。他觉得拉包车虽然苦，可能见见世面，存着一丝向上爬的机会。祥子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一条道儿走到黑，不管不顾拉起了包车。
他勤奋，努力，洁身自好，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出什么缺点来。
假如他的出身稍微好一点儿，或者是受过一些教育，一定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看看他周围的那些老车夫们吧，抽烟，酗酒，嫖妓，闲来无事就窝在茶馆里唠嗑，嘴里从来没有个好话，暗地里使心眼儿，下绊子，为了一分两角的不惜和人大打出手。
但祥子从不气馁，他干劲儿十足，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用老舍的话说，就是“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
一开始，祥子在江湖上是有些地位的。他高大，肯干，又老实，勤快，几乎人人都要夸他两句。他拼命拉车，辛苦攒钱买了自己的车，想怎么干活儿全凭自己的心意。可以说，在车夫江湖上，祥子算是“高手中的高手”。
从前读《骆驼祥子》的时候，我对祥子这个人物一直都没什么感觉。
没错，他确实是个相当正派的人物：吃苦耐劳，正直善良，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说到底，他没法儿引起我的共情之心。
祥子，吃苦受累，熬了三年，每天攒一角钱，买了自己的车。
从前我没搞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能够对生活充满热忱。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之下，还能够满怀希望地每天拉车。
但这一次重读祥子，我却好像明白了一些。
祥子为什么想买自己的车？因为他觉得有了自己的车，心里才踏实。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抽着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栓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祥子为了买车，做到什么地步呢？
“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
从前看祥子，我只看到了他像个陀螺似的飞转，却从没注意到那条不断抽打着陀螺的鞭子。
那条鞭子是什么——是别人翻来翻去的白眼，是每天受栓车人的气，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担忧，是飘泊不定的恐慌，是无依无靠的畏惧，是生活不留情面的一盆盆冷水。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不是他们生来就成熟，而是生活的重压迫使他们迅速地成熟起来。
祥子终于攒够了钱，买了自己的车——他以为这样就能够获得梦寐以求的幸福。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祥子的三起三落
有了车没多久，祥子就遭了一劫。
拉车时，毫无防备地，他连车带人被一队大兵掳了去。车没了，甚至连衣服也被抢了去，人也被管制起来，跟着大兵们，莽莽撞撞地朝城外去！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功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绕，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
样子委屈，却无处诉说。命运给了他重重一击，他想还手时，却全然不知该怎么去回击。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一阵儿，在一个夜里，祥子寻到了一个疏漏，偷溜了出来，还顺手牵走了几匹骆驼。
骆驼卖了几十块钱，也算是勉强的一点慰藉。
但祥子仍旧是深受打击，大病了一场。
“到现在一想，一切都像个噩梦。这个噩梦使他苍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的一气增长了好几岁。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了。他非常的难过。他不敢去想那些委屈和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像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也知道天是黑的。”
北平城里，大家都开始叫他“骆驼祥子”了
——因为他稀里糊涂卖了几匹骆驼，人家还以为他撞上了一笔横财！
攒钱买车，无故被劫，此为祥子的一起一落。
行吧，还能怎么着呢。最起码还混到了几匹骆驼钱，不至于全然失了盼头。
于是祥子回到北平，继续拉车。他先把钱存到了人和车厂的刘四爷那儿，又开始赁车，希望着能再攒钱，再买一辆。
刘四爷在车夫江湖里很有名气，像是一座碑似的，是个绕也绕不开的人物。
他八面玲珑，通达世故，颇有些声望。只是年事渐高，膝下只有个模样不怎么俊俏的姑娘，叫虎妞。
刘四爷和虎妞很喜欢祥子，觉得这小伙子踏实肯干，性情温和，因此愿意收留他，时不时给他些好处。
虎妞实在是个不一般的女人。祥子对她是又爱又怕。
爱的，是她时不时流露出的柔情蜜意，体贴周到，好像周围的世界总是冰冰冷冷的，偶尔有人伸出只温暖的手，便足够令人动心了；
恨的，是她的蛮不讲理和狡猾心眼儿，恨她粗野泼辣，动不动就耍手腕把自己栓得牢牢的，似乎像是个蛛网上的小虫一样，再也没有挣脱她的可能。
祥子还嫌弃虎妞，觉得她又丑又老，并且懒惰恶毒。他想要摆脱虎妞的纠缠，却奈何手段不敌虎妞，被她吃得牢牢的。
祥子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可奈何，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就是像烂泥巴一样，即使你不去招惹，也会粘在身上，让你一直难受下去。
就在苦闷之际，祥子接到了个好活儿：到曹先生家里去拉包月。
曹先生一家人都很和气，给的钱多，做事温柔。祥子就好像一个跋涉在沙漠中的旅客，远远地望见了一片绿洲，感到由衷的快活和慰藉。
但没多久，很偶然地，样子在茶馆里喝茶的时候，门外闯进来一个濒死的老头儿。
嗬！吓了众人一大跳。大家都涌上去，关怀声，问候声，一时间都响了起来。
好容易，老者晃晃悠悠醒了过来，门口又进来了个小孩儿，原来是他孙子。两人有辆车，全靠拉车维持过活。
打听清楚了，老者姓马，大家都叫他老马，孙儿就叫小马。两人相依为命，谢了诸位，又踉踉跄跄，顶着严寒，出门去了。
老马和小马的遭遇给了祥子当头一棒，他的信仰渐渐崩塌了！
原本，他以为只要有了自己的车，就能不求人，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就能有自由。但他发现前途依然渺茫，命运无法改变。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马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再也烧不起来了。算是看明白了，这穷人的命！想一天是一天吧，干嘛成天咬着牙和自己过不去呢！
一边想着，祥子一边拉着车，往回走。
没过多远，他便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还是个侦探！
躲不过去了！那侦探嘿嘿一笑，说自己认出了祥子，还说清楚祥子是从大兵手底下逃出来的，只消一个报信，就能让祥子蹲大牢去！
破财消灾，祥子认了。眨眼间，从刘四爷那儿要来的积蓄，又被劫走了！
欲哭无泪，可又和谁说理去？祥子落魄地走着，不知该往哪儿去了。
拉上包车，又遭勒索，此为祥子的二起二落。
但日子终究还过得去，祥子被迫着，和虎妞结了婚。虎妞虽说老丑，但家底厚实，手中有个几百块，很快又给祥子买了车。
祥子感到，他渐渐不是那个原先的自己了！
似乎人世间的欢笑和快乐，都已经远远抛弃他，离他而去了！
只不过回到家中，虎妞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有时还能给他一些安慰。
两人住的院子里，邻居里有个年轻姑娘，叫小福子，常来和虎妞作伴。小福子有个酗酒赌博的父亲，还有两个弟弟，原先被父亲卖了，后来又设法回来。可回来也没法挣钱，只好借虎妞的卧室，做了暗娼。
虎妞怀了孕，每天和小福子谈天说地，倒显出院落里有些平淡的幸福来。
只不过这幸福来得太短暂，像是镜花水月般，随着虎妞的难产，一夜之间，祥子就失去了所有！
为了葬虎妞，他卖了车，剩下的钱也像流水般花了出去。
日子还能怎么过呢？祥子看看小福子，他有心想和小福子过日子，却不得不看清楚她身后还有三张嘴等着养活！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
祥子走了，他不敢回头看，把自己一颗跳动着的，鲜活的心，也扔在了那个破落的小院里。
娶妻买车，虎妞难产，此为祥子的三起三落。
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功夫，但这三起三落已经把祥子折磨成另一个人了。他似乎已经麻木了，吸烟也上了瘾，得了病，身上那股正气没了，开始吊儿郎当起来。
“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乐一会儿，然后昏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有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祥子就这么混着，成了车夫江湖中平凡的一个，似乎完全融入了他们一样，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天真善良，稚嫩可爱的祥子了！
从祥子到骆驼
可命运并不甘心，仍要作弄他。
祥子又遇见了曹先生。他本以为侦探的勒索会给曹先生带来不幸，久别重逢，才知道曹先生并没有受到牵连。
曹先生让他回来继续拉车，还愿意收留小福子。
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祥子觉得天空又明亮了起来。
但当他设法去找小福子的时候，却只得到小福子吊死在树林里的消息。
好吧，行吧，那就这样吧。
“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想了！”
他再也不考虑着未来了，什么道德，什么谦让，也全都成了过去的笑话。他变得自私自利，自怜自爱，有便宜就占便宜，没便宜也要恶狠狠骂人两句才舒服。他病得拉不动车了，于是给人去哭丧，去游行，扛着旗，梦游似的在街上走，全为挣点儿吃饭抽烟的钱！冬天过去了，就把棉衣卖掉，管它下个冬天会不会再来呢！
那个天真的，无邪的，善良的，可爱的祥子已经死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匹骆驼——丑陋的，麻木的，痛苦的，煎熬的，一匹人形的骆驼！
说实话，看完《骆驼祥子》之后，心里感到非常的憋屈。
命运就像一座大山，牢牢把人压在下面儿，丝毫没法儿反抗。
祥子的命苦吗？
——苦，简直不能再苦了。他委屈，他叫冤，他想方设法，可就是没法挣脱那个字：命！
可话说回来，又有谁的命运不苦呢？
瞧瞧虎妞，难产死了！
瞧瞧老马，食不果腹！
瞧瞧小福子，生前受尽了苦难，死后成了冤魂，仍被人在嘴上不干不净地说来说去。
他们的命运，难道就比祥子好？
咱们今天总爱说一句话，叫“越努力，越幸运。”但这话在祥子身上，却一点儿没体现出来。
祥子难道还不够努力吗？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勤劳，更踏实，更肯干的年轻人了！可结果却仍是，一步步走向了地狱的深渊！
这能怪他吗？不，只能怪环境，怪他生错了地方，怪他遇到了坏时候！
看书的时候，我们往往能够从“上帝视角”去审视主人公的所作所为，从而居高临下的点评一番，啧啧感慨，叹息一番。
可看《骆驼祥子》的时候，却叫人忍不住揪着心，全然束手无策似的，在旁眼巴巴看着，心碎地看着祥子一步步走进黑暗里去。
因为似乎，无论人和人之间有多么不同，但有些东西，总归是相同的。
——比如祥子想迫切的买车。他初出茅庐，满怀着对未来的希望，有着儿童一般的天真，充满热情和真诚，用花儿一样的一颗真心，去对待整个世界。
他以为赚了钱，有了车，就能有自由，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生活让他撞得头破血流，天真不再。
这似乎是人生中众多定律的其中一条，那就是充满希望的心总会落空，理想也总会破灭。
然后，孩子就成长为大人，天真就蜕变为成熟。
可成熟又何尝不是一种对痛苦和失望的麻木。
——再比如，祥子从一开始的洁身自好，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到后来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他是明知道那些东西是毒药，还忍不住去碰。因为那些东西虽然毒，却多少能够麻痹一下自己，让眼前的痛苦没有那么难熬！
而生活中，只能用一时的欢愉，去代替永恒的痛苦，才能给自己偷来片刻的安宁吧。
读完祥子，我几乎忍不住有些发抖。因为我似乎开始有些读懂了祥子，读懂了他初入江湖时的壮志豪情，读懂了他丢了车后的失魂落魄，也读懂了他失去一切时的浑浑噩噩。
而这种读懂，让我开始害怕。有许多种感觉，我似乎也都感同身受过——那么我们每个人，又会不会像祥子那样，一步步跌入命运的深渊呢？
一声声的诘问像是巨石般，压在心头。
倘若我是祥子呢？倘若我处在同样不幸的境地呢？
我无法断言，自己就能比祥子做的好。
如今的社会里，虽然没了拉车夫，但祥子的悲剧仍旧在许多人身上上演着。
很难说，不幸的命运与苦难，究竟是一种成长的馈赠，还是将人拖入深渊的枝蔓。
但读完，人终究会感到警醒，想要努力睁眼，拨开云雾，再好好地，代替祥子，或者代替骆驼，看看这个充满光色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