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记得每一段流转的光阴
母亲，我记得每一段流转的光阴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伴随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你房间的门半掩着，我轻轻走了进去。
窗户半开，窗台上绿萝的枝叶随风轻摆，床头柜上的水杯犹温，但你已睡着了。
我知道，整个下午，我俩之间无休止的辩解和争吵，使得你本已不再充沛的精力，和夕阳最后的一丝光亮一样，一点一滴地逐渐消失于窗外的茫茫夜色中。
在我们共同拥有的漫长岁月里，你执着于自我角色设定的倾吐，遇上我的无心体会和粗暴无知，我们之间的战争，便频频发生。
就如今天下午，我对你说：你这辈子的失败，是注定的，因为你的性格缺陷。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你!
面对你的指责，我一直在近乎偏执地想证明自己是就事论事。
于是，争吵变得白热化，局面一度不可收拾。
我们不愧是母子，一样的率性倔强、一样的固执！
我们总是这样，哭着微笑，狠着相爱。
你认为，我忘了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忘了我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可是母亲，我没告诉你，一直以来，我都可以看见好多个不同版本的你！
我看见一个穿着小花红棉袄的小女童，站在灶台边上，等着自己的母亲从灶灰里掏出半截烧得黑乎乎的面棒棒。
我看见苍翠的山坡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扬起皮鞭，驱赶着生产队豢养的羊群。
我看见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大姑娘，在黑板前一笔一划地教学生认着生字。
我看见黄昏下，一个中年妇人独自在小河边等着去赶集回来的丈夫。为了让丈夫知道自己在前方等他，也为了给自己壮胆，她不断用铁锹在河边的大石上拍击着，金石交击的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
我看见一个姿态委屈、语调谦卑的女人，为了孩子的学费，在街坊邻居间游走。
我看见一个身形单薄、发如白芒的老太太、不断念叨着家里的果园。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现在的你！
我也没有忘记。
我没忘记我小时候，只要你和爸爸去县城，那带点白糖的甜馍馍，是我那一天当中最大的期盼。家里很穷，你们的架子车却总会载着沉重如磐的爱回来，常常载满了一车的星辉。
我没忘记由于家里没有电灯，每天晚上我要去厕所时，屋檐底下你手举着煤油灯，我在如豆的灯光中蹒跚而行。
我没忘记每年的农历腊月，为了迎接春节的到来，家里都会把我的《自然》、《思想品德》等撕下来贴在室内墙上，花花绿绿的墙面焕然一新。
我没忘记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听收音机。爸爸笑着，说要不是这东西，那相隔了千里万里的声音我们又怎么能听得到。
我没忘记每次因为我贪玩而迟迟没有回家时，你在村口一声声的呼唤。
我没忘记我们每一刻的甜蜜温馨，和每一年的兵荒马乱！
你一直记得，我那段初始的生命中，每一个细微的场景。就如我一直记得，我的出生，改变了你一生的轨迹！
在“计划生育”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那个年代，作为公职人员的你，因为继哥哥之后又坚持生下我，而被迫放弃教师的职位。
保留住一份铁饭碗的工作还是多要一个小孩，取舍之间，你选择了后者。
你说；“银子钱是死宝，人是活宝，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选择、一个命运”。
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你无数个备受煎熬的日日夜夜，是开始直面举步维艰的人生，和命运兵戎相见！
此后直至我高中毕业的十多年时间内，因为生病、考学及打架等诸多问题，你一体二用，疾痛相救、忧思相感，我成了你最大的牵绊。
印象中你总是对哥哥说我还小。每次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还小？怎么会？
后来我上高中的那年，哥哥考上了大学。
那时候大学生在农村还特别少有，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庄，大部分村民对你和父亲的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因为贫穷，半辈子都被人瞧不起的你们，结结实实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母以子贵，和哥哥不同的是，你们每一次的荣誉和成就感，其实都与我无关。
许多年来，每一次发生在我身上的变故，就像一个已死的人突然从烈火中翻身而起，旁观者都惊喜赞叹，以为是涅槃。
等大家发现情形不对时，才惊觉是尸变！
每一次我失败时的失落痛苦，你都历历在目，都曾看见，在旁人的不屑与奚落中，你没说什么，却发丝覆在额上，脸色消沉了下去。又每在我小有成就时，在周围人推许称赞里，你也没说什么，但眼睛发亮，好像在说：你看，我们家老二。
在我每一段快乐或不快乐的日子里，你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
你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太苦，为了让下一代不再走得如此艰难，让我和哥哥通过考学实现鲤鱼跃龙门式的翻身，成了你大半生的目标。
在哥哥进入大学后，我的高考之路却屡屡失利，你坚持让我复读。村子里人劝你，说你家那么穷，有一个大学生就行了，两个都上，你们怎么供得起。
你说不行，我们家老二也得上大学。
在深渊的边缘上，你守护着我每一个孤独的梦。是你的坚持，让我一步步前行，终于，柳暗花明。
我和哥哥终于走出来了，你大半生的抗争、奋斗与坚持，心愿终于达成。
只是，此后的日子里，村子里其他老人子孙环绕的情景，衬托出了你无边的孤独的心情！
于是，多年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成了你回忆当中，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于是，每次我和哥哥在家里短暂停留后又匆匆离开时，你都在村子边上站成一道风景。
同样作为母亲，相信你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体会到了龙应台在《目送》里流露的心情：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其实母亲，看过三毛文集的你，不知是否还记得她曾经说过：“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大学毕业那年，我决定只身上省城创业。
临行前，你对我说：“事在人为，我相信你能成功，我也相信我能等到这一天。若我活着的时候等不到，等你成功的那天，记得来我坟前说一声，九泉之下我若有灵，也会得知。”
那一瞬间，我用以维护自己多年的遁甲瞬间瓦解，哭得声嘶力竭；
那一次，你握住我的手，轻柔如云、坚实如铁！
此刻，熟睡中的你嘴唇微微上翘，象征着你这一生的倔强与不服输的性格。
我知道，你总认为是自己失败的婚姻，造成了你多舛的命运。也因为年轻时在婆家受到的不公待遇，至今愤懑不平。
我没法跟你解释，大多数时候我跟你的争执，其实都是想告诉你：再多的遗憾，都只是生命的过程。
我是真的希望你余生的时光，能带着释怀原谅所有的伤害，与命运和解。
希望你带着千帆过尽的明悟、惯看秋月的淡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就像，就像在你年轻的时候，面对着岁月的诡谲与生活的困顿，你自始至终的信念，与无处不在的温情。
窗外的雨声已停。远处，摇曳的灯光中，路边的小树林间，隐约有风穿过！
我慢慢伸出手，轻握你厚实粗糙、充满温度的手掌，嘴角颤动，极轻极轻地说：妈妈，你知道吗，我爱你！
许多年后，我的孩子也已经成家。到了那时，纷繁的往事在我的脑海中也许会更加清晰，而你的苦难与伟大也会在我的心中渗透得更加深彻。
像今夜的你一样，我在一个微风细雨的夜晚沉沉睡去。在梦中，我突然不再孤独和害怕。
我梦见还是婴孩的自己满地乱爬、流着口水喊爸爸妈妈，梦见你和父亲的满头白发，梦见和你吵架，梦见老家院子里，那一树雪白的梨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