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纸质媒体《温州日报》,文责自负。
老屋的渐渐老去,犹如这秋天的到来一般,无声无息。仿佛还是夏天般的热闹呢,忽然间就变得萧瑟起来了。
十多年前,我居住的村子在溪山也算是个大地宕,五千多的人口啊,在大溪山,除了枫林、岩头等集镇之外,就没有几个地宕有这么多人口了。但这十余年,故乡一直在逐渐的萧瑟下去,人口是越来越少了,常年居住在村子里的,大概是一千人不到。山上的荒田是越来越多了,除了近处的田地还有人耕种外,稍远的田地早已经自生自灭,长满了蒿草。
我的老屋便是这个村子日渐萧瑟的一个缩影。
十多年前,我这个宅子居住着8户人家,大约有四十号人,而现在呢,常年居住的只有3户人家,算上我家偶尔来住住的,也才4户人家,大约十余个人。那个时候,像我一样大的孩子大约有七、八个,乡村没有别的娱乐,一群小孩哄哄哄的前后追赶着玩耍,使整个宅子充满了生机。而8户人家的炊烟,此起彼伏,也散发着阵阵温暖,纵使冬天也不显孤寂。而现在,小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外出工作了,下一代的小孩,也大多在外面读书、生活,老屋里只住着几位老人了他们缓慢的动作和言语,使整个老屋日显寂寥。
中秋节那天,我回到了老屋。中午,有位长发男青年来到屋外给老屋拍照,然后自我介绍说是北京来的,问我这个村子都有那些著名老屋?我就正告他,我这个屋子是典型的明清建筑,你可以多拍些照片的,它的名字叫“宝善堂”,另外,本村还有“近云山舍”和“水院”,也是相当有名的,结构很巧妙,你可以去拍些照片。长发男青年谢过我后,问这个老屋不会拆掉吧。
长发男青年的问,使我颇有些伤感。这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宅子,何以沦落到让人担心它要被拆的地步?它不仅是我村最典型的几座明清建筑之一,还是我童年记忆的储存器,除非迫不得已,谁会去拆掉这座老屋呢。抛却记忆不说,这是我家祖业,当然也应该好好维护的呢。
老屋建于民国初,距今已经有九十多年了。当时是我太公(爷爷的父亲)和他的弟弟(我小太公)一起建造的,七间两横厢,占地1000多平方米,太公使用西面的半座房子,小太公用东面的半座。根据当时农村的习惯,每座房子都要取一个名号的,这个老屋就取名为“宝善堂”,大约是想多宝多善的意思吧,一方面要致富,一方面也要行善。
而这两个方面,太公都做到了,他通过辛勤的劳动,积累下可观的财产、田亩,还培养三个儿子都读到东嘉中学毕业(这是当时东嘉地区的最高学府);此外,太公对于邻居和雇工也都很客气,很乐善好施,就在近年吧,还有位曾在太公家当过雇工的老人,对我妈说起,“阿娒啊,你爷爷以前对我们真是好,每顿饭都管饱,中午正餐还有白米饭吃,真是个大好人呐。”
相反,小太公就没有做到这两方面的事,他一生好赌,又要吸食乌烟(鸦片),把仅有的财产和田亩败的一分不剩,还想拿房子典当了继续赌博吸食乌烟,被太公一顿臭骂(那时候礼仪尚存,长兄如父,哥哥骂弟弟是被社会认可的),终于不敢把房子拿去典当。后来,经过太公的努力,又把小太公的田亩给赎了回来。但是,很快的,东嘉解放了,太公和小太公一下子成为被革*命的对象,雇工们忽然间就翻身做主人了。
历史的对错当然无可言说,但是一个家族的兴衰是不可遗忘的。解放之后,小太公因为赌博、吸食乌烟,自己又不下田劳动,以雇人种地为生,就被认定为地主了,房子也好,田亩也好,统统分给广大受苦受难的村民了。而太公善有善报,因为虽然雇人种地,田亩也比小太公多,但是他自己还是下地种田的,且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所以没有被认定为地主,而被认定为富农——这可是有质的区别哦,据说毛昆仑老家也有不少田产,按规定应是地*主成分的,但这说不过去啊,最后就被认定为富农。——于是太公的田产充公,但是房子还可以留着自己用。就这样,老屋的东面一半就成为他人的住宅了,而西面这大半还是自家住着。
上世纪五十年,人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于是就有很大一批知识分子吃了苦头。我爷爷在国民廿年的时候,毕业于当时的东嘉中学师范科,然后到各地去当教员:东嘉、杭州、南京、武汉……曲折而辛苦的谋生。作为书生,虽未参加革命,但偷看进步刊物、空发革命言论,还是有的,于是爷爷就坐上了国民党的监狱,幸而国共合作,于是得以释放。
解放后,爷爷返回东嘉,本想享享社会主义的福的,不料反右派了,爷爷这样的穷酸文人,就莫名其妙的被拉去劳动改造了,在绍兴,十年时间。而此时,太公已经去世,大伯(爷爷的大儿子)已经在市区教书,故乡老屋就空在那里无人居住了。经历过解放(被分财产),现又被当右派在绍兴改造的爷爷,很担心故乡老屋被“社会主义”了,于是叫我父亲(当时才十几岁)回故乡老屋居住,其实就是守住老屋的意思。
不管爷爷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起码,老屋现在一直都还是自家的。爷爷在六十年代末,从绍兴劳动改造好回到老屋,就重操祖业,做起农民来了,只是很业余。慢慢诶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历史出现了转机,当时有人邀请爷爷重新出山,再为社会做点贡献,被爷爷婉拒了,毕竟经历的磨难太盛,且年龄也已七十多了,已无心俗务。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于是爷爷整理老屋,腾出一个房间,设为“宁敬轩”书斋,安享诗书之乐。
我十五岁离开老屋,到外地去求学,老屋一直住着8、9户人家,四十多号人,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就是我最初在外求学的那几年,寒暑假回来,老屋也还是热闹的。但是后来,随着我们逐渐长大,各各都参加工作了,老屋的人口就少了。再后来,一些家庭把父母也接到外面去生活了,老屋里居住的人就更加少了,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清。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若在旧时,老屋应是人声鼎沸的,但今天,十余个人居住的老屋,总显得有些空旷。我在长发男青年远去拍照的时候,起身到老屋的四周走走。我想,在旅行者看来是风景的老屋,我自己也应该仔细的看一看吧。
经过一圈的巡视,我发现,除了居住的人少了些之外,老屋各方面都保养的不错,坚木榫卯,依然像我少年时所见的那样,白墙黑瓦,也一如往昔,而且,因为居住的人少了,老屋更显得清爽了。最为可贵的是屋外的水塘,种满了一池荷花,虽然已是秋天,荷叶已经败坏了不少,荷花也早已败落,但是它们顽强的生命,仍然孤傲的挺立在水面之上。我在水池的角落看见一枚坚持开放的荷花,在败坏的残荷边上看见一支新出的荷叶,心里很是欣喜,而水面上一支又一支竖立着的莲蓬,让人满怀丰收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