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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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已经彻底躲到山背后,不过天空仍旧像火一般烧得通红。坐在严冬林身边的徐梦不由感叹,真像末日啊。
暮色四合,周围的温度下降得很快,尤其是在没有树木遮挡的山顶平地上,风迎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冷。两个人坐在山崖边上,很容易就能看到脚边的峭壁像一把利剑从下面的树丛插向天空。
从高处向下望,一开始头会晕眩,人会紧张,但是看久了之后,会被吸引,让人不由地想往下坠落。这是徐梦坐在这里将近一小时的切身感受,相信严冬林也是这么想的。
她和严冬林是在线上社群认识的。群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毛病。大家聚在一起,会不定期举行线下见面会,类似集体心理治疗,各自倾诉、发泄、吐槽所有的不痛快和困境。
徐梦和严冬林都过得不太好。徐梦总是焦虑,但又不知道为何焦虑,每份工作也做不久,一个接一个地换,后面索性不做,把自己闷在家里。
严冬林则是酗酒,因为这个丢了工作,老婆带着孩子也离开了他。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酗酒?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几次还把自己喝进医院。
这时,严冬林起身,探着身子,望了望悬崖下方,回头对徐梦说,要真是末日就好了,只要安静待着就能死掉,就不用犹豫要不要去死。
徐梦站起来,拉着严冬林的右手臂往后退了几步,告诉他时候不早了,他们该下山了。严冬林点点头,又朝太阳落下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便和徐梦一起走回来时路。
两人没走多久,天色开始变暗,山中刮起大风,夹带着冰粒。直线下降的气温让徐梦不由地往严冬林身上贴靠。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拐角处,徐梦差点因为潮湿的台阶跌落下去。幸亏严冬林及时拉她一把,她才稳住脚跟。
只是天色愈加黑暗,必须用手机的手电筒探照,才能勉强看清道路。好不容易两人走到山脚,此时的天空已经飘起鹅毛大雪,路面也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严冬林知道今晚估计是回不去了,对徐梦说,看来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度过今晚才行。
雪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严冬林和徐梦顶着大风大雪走了一阵子,才看到路边并排的几栋房子。房子门窗像空洞的双眼,透出的黑暗、寂静暗示这里无人居住。穿着运动鞋的徐梦双脚已经冷到麻木,当看到打头的一幢房子透出灯光时,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
#2
严冬林敲了敲门,里面踩踏缝纫机的声音随之暂停,传出一声“谁啊”。过了一会儿,门开出一条缝,出现一个身材矮小的婆婆身影。徐梦探身向前,告诉她,他们从山上下来,遇到大风雪,想在这里暂留一下。
老婆婆赶紧打开门,催促他们进来。进到屋子里,两人看到里面堆满了编织袋,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塑料味。
后厢里头确实有一台缝纫机,地上散落的编织袋已经堆成堆。后门靠墙的边上有个煤球炉,上面正烧着水。
两人脱下外套,稍稍地掸了掸上面的水珠。婆婆佝偻着身子,拎来两张木凳子让他们坐。徐梦赶忙上前接过凳子,说他们自己来就行。
婆婆应该有些年纪了,头发几乎全白,脸上满是皱纹,尤其是两双眼睛已经被白翳覆盖,让人怀疑她是否还能看得清东西。
婆婆坐定,缝纫机又开始发出流畅的“嗒嗒”声,编织袋就像一片片雪花从缝纫机台飘落。老婆婆一边娴熟地操作着老式缝纫机,一边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冷还来爬山?
严冬林说,两个人在城里待着太无聊,所以来山上走走,谁知道遇见这么大的雪,天又很快黑了,只能找个地方暂留,打算明天再回去。
爬山是严冬林提议的,这里是他以前生活的地方,他小时候就爬过这山。也许严冬林是真的对都市生活感到烦闷,又或许是为了逃避终日对酒精的沉迷。
在徐梦见到严冬林的第一刻起,她从他颓丧的眼里看到的不是酒徒对酒精纯粹的痴迷,而是不断逃避外部的倦怠,是捉迷藏游戏里,隐藏者希望自己退到黑暗角落,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渴望。
“幸亏我还没睡,不然你们今晚可要吃大苦了。”
“阿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吗?为什么其他房子都是暗的。”徐梦问道。
“我们这一排住的都是老头老太,睡得早,只有我学你们年轻人,喜欢熬夜,呵呵呵。”
“家里就阿婆你一个人吗?”徐梦继续问道。
“是啊。没人咯。”
屋外风很大,吹进门缝中,发出“呜呜”的哭咽声。煤球炉上的水壶烧开了,沸腾的热水扑腾着盖子,溅出的水珠落在炉子上,立刻化为丝丝白烟。
婆婆停下手中缝纫的工作,欲要起身倒热水,徐梦抢先一步跟婆婆说,让她来。婆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告诉徐梦只要把热水倒进放在炉旁的两个保温瓶里就行。
这里一共有五个保温瓶,三红两绿,套在外面的塑料壳泛白,中间龙凤纹围绕“喜”字,告诉我们,它已经有些年纪。
徐梦利索地完成了装热水,塞软木塞子,给水壶续冷水,搁上炉子续烧这一系列动作。婆婆也一直等到她完成之后,才继续手中的工作,还不忘说了好几声谢谢。
“烧这么多热水其实是用来洗澡的。家里的热水器坏了好久了,只能用这种办法将就一下。不过还是谢谢你啊,姑娘。”
“阿婆,你的亲人呢?”严冬林问她。
“老伴早就去世了。儿子和孙子也在两年前就走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严冬林和徐梦沉默许久。外面的风更紧了,灌进门窗缝隙,发出尖锐的声响。
#3
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在踩踏缝纫机连续不断的声音中,徐梦和严冬林倾听了发生在阿婆儿子和孙子身上的事情。
在三年前,阿婆的孙子患上了一种罕见病,具体什么病名,阿婆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种病几百万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个。
疾病在她孙子的身上发展得很快。刚开始是视力下降,才过几个月,眼睛就几乎看不见东西。孩子的妈死得早,他爸只能放掉工作,带着他四处求医。他们去了省城各大医院,看了好几个专家,都说这病没法治。
他爸没有放弃,开始全国各地的奔走,只要一听说哪个民间游医有妙手回春的本领,就立马带着孩子去拜访。这样一来二去,积蓄很快就花光了,可孩子的病情不见好转,更是急转直下。后面,连腿也走不了,只能瘫在床上。他爸就没日没夜在旁边伺候着。
他爸也不死心,转而祈求神明,借了不少钱,请来道士办隆重法会;请来风水大师勘查住宅;请来高僧众人念经驱邪,全都无济于事。
这借的钱也花完了,孩子的耳朵又开始听不清了。你说,十几岁的孩子,太阳才刚刚升起,就要遭这份罪。阿婆直呼一定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这样子。
去年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今年就变成这副样子,谁看了都要心疼啊。阿婆自己说着说着,忍不住用袖套揩去眼角的泪花。
后来,阿婆问孙子,孩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奶给你做。那孩子咕噜咕噜,口齿不清地吐出一句,奶——我——还不想——死。
他爸在旁边听到,赶紧扭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以免控制不住泪崩。阿婆的泪水也是簌簌地流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来回抚摸孩子细软的头发。
谁也不知道那年冬天的夜里他爸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村里一个早起去工厂上班的小伙子第一个发现了两父子的死亡。
冰冷的河水里泡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岸边一个老妇人跪地嚎啕大哭。赶来围观的邻里无不掩面悲叹。从没有过结冰的河那个冬天也结上了一层冰。村里的女人们也没再去过河边洗过衣服。
#4
风停了,夜寂静得虚无,世界只剩一台老式缝纫机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听了发生在老婆婆身上的事,徐梦不知不觉流下眼泪。严冬林默默递纸巾给她。他想到了自己八岁的女儿。那晚,严冬林把自己喝得烂醉,回到家就和妻子大吵一架。
女儿从房间里出来,用近乎敌意的眼神看着他,令他不寒而栗。他至今还能记起那个充满憎恨的眼神里掺杂的厌恶与蔑视,就像是看着一堆垃圾一样看着他。
每当严冬林一想到那晚女儿看自己的眼神,就惭愧到无地自容,愈发想要用酒精来忘记这一切。
“阿婆,你是怎么承受过来的?”严冬林的发问更像是为了给自己寻一条出路。
“我还要替他们还债啊。儿子借了邻居,还有他朋友的钱总要有人还。
“而且他爸又是自杀,我得经常去河边为他们烧香念经,减轻他们的业障,希望他们能够早日投胎,不要在河里做了冤魂去。
“虽然缝编织袋挣不了几个钱,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好歹也能攒一点。
“现在,我希望自己能活得久点,早点清了他爸和孩子的孽债,我才能踏实地走啊。”
夜深了,气温下降到连屋內都像被浸泡在冰水中一般。徐梦打了一个寒噤,不由得靠近煤球炉。
她看炉中的蜂窝煤烧得通红,听壶中的声响,可以知道水快要沸腾。壶嘴冒出的水珠还未流到底,就“哧”的一声化作一缕轻烟消失无踪。徐梦看得出神,觉得自己是如此庆幸而倍感温暖。
她的肚子发出一连串咕噜声。徐梦才发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饭。老婆婆也听到她肚子的抗议声,停下手头的工作,告诉他们灶头上有一锅煮好的番薯粥,可以把它放到煤炉上加热一下,将就着吃。
老婆婆起身,拿来碗勺,为徐梦和严冬林分别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番薯粥。浓郁的番薯香随着热气扑鼻而来,番薯都化在粥里,成了黄灿灿的一碗,令人食欲大增。
一碗热粥,在饥寒交迫的严冬林和徐梦眼里变得如此美味!原来人的追求可以如此之小,小到一碗不起眼的米粥也能让人眼眶泛红。
#5
老婆婆家只有一张小床供他们借宿一晚。徐梦只能和严冬林挤在一起,才勉强不会跌下床去。
那夜,徐梦睡得很浅,迷糊中感到全身发冷。她不禁地用手抱住严冬林,才慢慢变得温暖。严冬林转身,对着徐梦,一手借到她的脖颈下方,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肩部。两人闭着眼睛,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早上起来,徐梦看到窗外积着白茫茫的雪,天地一片素净。婆婆早就已经起床,在屋后扫雪。两个人在喝过粥之后,就与老婆婆做了道别。
在离开之前,严冬林特别把身上的所有现金悄悄地放进缝纫机放针线盒的抽屉里。
“我想去那条河看看。”徐梦跟严冬林说。
严冬林掏出烟盒,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点点头。
河离婆婆家不远,穿过一片田野小径就能到。河边有座磨坊,磨坊的烟囱正冒着烟。墙角倒着一堆冒热气的豆腐渣。磨坊主人穿着黑色塑胶靴,从屋里提着一筐豆腐渣出来,注意到一对朝河边走的男女。
在埠头的不远处,严冬林看到了那一小片被烧焦的黑圈。他们知道那就是老婆婆祭奠她儿子和孙子的痕迹。
在埠头的另一边有一丛竹子。其中一根粗壮的竹子上系着绳索,连着停泊在旁边的木舟。徐梦二话不说,就跳了上去,挥手示意严冬林也上来。
一开始严冬林并不习惯用桨划船,不过他还算有运动天赋,很快船就能平稳地滑行在河面,顺着要去的方向,缓缓行进。
徐梦坐在另一边,清楚地看见严冬林因为白雪光芒的反射,皱着眉头。如果他能打理一下,应该会很帅。
这时,岸边的树枝有积雪抖落。船的行进惊动了停在枝头的小鸟,飞起,落在不远处的地头。
“或许——后面有时间,可以带你的女儿一起出来玩?”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理我。我是一个失败的爸爸。”
“不试一下,怎么会知道?”
“……”严冬林继续划着桨,“或许你是对的,只要我可以把酒戒掉。”
“我可以帮你。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们可以一起试试。”
风迎面吹来,吹落枝头的积雪,可以看到枝条上已经抽出了鹅黄的嫩芽。严冬林继续划着浆,在漫长而遥远的河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