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回家晚了
暮色四合,田野渐渐沉寂,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毫不留恋地从苍穹消失了。晚风从清塘埠头的机房那边徐徐吹过,带来村庄里烟囱飘出的缕缕炊烟,以及虽朴素却实在的饭菜香——吃晚饭的时间是真的到了。今天的我,回家是真的晚了。
我迅速扔掉手上最后一把头发,从坐了半天的水渠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沾的泥,俯身,低头,我想看看水渠中自己的倒影,看看自己一个下午的劳动成果,可是水流得太急:从机房里抽上来的清塘水奔腾着,冲向一块块稻田,去滋养田里刚插下的一畦畦秧苗,它们完全不屑于充当给我照影的镜子。
没有镜子又何妨!看不见真容又何妨!长发剪了是事实!我抬起手,摸了摸头,鲜明的刺挠感让我狂喜:我终于甩掉了长发!这如影随形紧紧跟随我7年的长发,这带给我无穷无尽烦恼的长发,这让我每逢集市就傻傻伫立于孝顺镇上最老的那家理发店门口痴痴看向身披“袈裟”任理发师运剪如飞的顾客因而内心涌现羡慕无数渴望无数的长发,终于,全都随着东流的滚滚清塘水,一去不复返啦!
夜色在催促我快快回家,饭香在召唤我快快回家;藏在衣服里的大剪刀却在劝阻我放缓脚步,头顶的乱发支楞着,似乎正与我急于回家的脚步进行着一场白热化的撕扯和角斗。
我犹豫着,我忐忑着,我兴奋着,我彷徨着……终于,我还是咬咬牙,沿着清塘边垂柳婆娑的田间小路,踏上了回家的路。
遍寻我不见的母亲震惊于我发型的巨大改变,一把搂过我,一叠声地问:“囡,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剪了你的头发?!”母亲把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细细检查一遍,最终确认出事的只有我的头发,稍微放下心来,开启新一轮追问:“头发呢?!谁剪的?!别怕,告诉妈妈,妈妈去收拾他!”我指着已经在母亲手里的大剪刀:“是我自己剪的。”母亲震惊的表情被重重描粗了一圈:“什么?!为什么?!”我平静道:“我厌倦长头发了。”
我以为会有一场轩然大波迎接我长发的消失,母亲的回答却只是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一个紧紧的拥抱和似乎很平静的一句:“回家这么晚,一定饿了吧?快去吃饭吧!”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醒睡眼惺忪的我,带着我走进那家我魂牵梦萦的理发店,让理发师把我狗啃般的头发推成了小平头。
从此,我成了理发店里的常客。然而,我永无法忘却的是,当我怀揣着母亲的裁缝剪,消失在她的视线一整个下午和黄昏,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在水渠边,任性地抓起一绺绺长发,剪掉、扔进水渠冲走,我尽情享受着恣意欢乐之时,母亲是如何焦急万分,在渐深的夜色中一遍遍呼唤我的乳名,四处寻觅我的影踪!
那一天,我回家晚了,惴惴不安走进家门,以为会被狂风暴雨裹挟,没想到却游进了一片温柔的理解的汪洋大海。
季老师2023.12.06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