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光辉(一)
一
前方的队伍不断的缩减,每前移一步,我就不由自主的紧紧的捏一下妈妈的手,手心全是汗,心像打鼓似的跳着,仿佛前面有一个恐怖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把前面的小孩一个一个的吞噬进去。
今天是学校开学的日子,妈妈说我是大月出生,所以可以来上学读书了。下午,被勒令裹足在家的我,终于被妈妈带着,穿过“弄堂里”,沿着村里通往外界的主干道——一条两边种了梗子树的石子路,来到了位于村口的小学。
学校的土墙斑驳破旧,墙体上不时有一个破洞,我们都喜欢这些破洞,年纪大一点的可以箭步冲过去,由墙上的破洞借力,飞身爬上围墙;年纪小一点的由其他小朋友托着、推着,踩着破洞攀上围墙。那时候,常常大门紧闭的学校,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对我们有莫大的吸引力。唯一显得比较新的是校门口,粉刷过白灰,左边的柱子上用毛笔写了四个硕大的、工整的黑字:东俞小学。
走进校园,泥土的操场十分平整,操场的正前方有一个司令台,四四方方的,有三级台阶高。司令台两边各有一个由冬青围成的小花园,确实小,比晒谷子的地垫还略小一点,也就比双人床略大一点。花园虽然小的不成样子,但却是我们爱去的小天地,有四季长青的“头发草”,有小巧美丽的月季,有唧唧鸣叫的蟋蟀,有遮蔽四周的冬青,一到下课我们就会钻到里面,乐此不疲。
操场的左右两边各有两排土墙筑成的平房,左边是两间四五年级教室、六间老师宿舍还有一个小小的食堂,右边四间教室并未连成一排,而是东西分列,分成两栋,中间空了一个大门的位置,仿佛告诉我们后面还另有洞天。后面也确实别有风景,“大门”正对过去,中间的位置是一个简易的厕所,两边是老师的菜地,这样的布置虽不雅观,但极大的方便了老师给蔬菜施肥。
终于轮到我了。一个瘦瘦的,剪着一头短发,尖尖的脸上充满威严的年青女教师,命令道:“数数,从一数到十。”“一,二,三,三……”数到三我就再也数不下去了。我忐忑不安的低着头,用眼角偷偷的瞄了一眼她。只见她面无表情的把一张五颜六色的图画移到我面前:“用手指着,说一说,上面有那几种颜色。”“……,红……”看了半天,我只认出一个红色,其他颜色也很漂亮,但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啊,我不知道哪些是什么颜色。或许后面还有测试项目,或许后面已经没有了,进行到这个,她就没有再给我测试什么,冷冷的对我妈说:“你儿子以后不会读书的。”很冷很尖的声音一下子冲入我的耳朵,虽然并不响亮,但在我的脑海里犹如巨雷在反复轰响,眼泪唰就下来了。那时候,我虽然很小,但我已懂得会读书对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是这个家庭在屈辱与黑暗之中唯一能想到的一丝希望,一缕亮光,是妈妈天天叨念要“掺人家”、要出息,是爸爸用他灵巧的手给我做各种各样新奇玩具时,沉默而又希冀的目光。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仿佛四周布满了黑压压的乌云,紧紧的裹夹着,重压着,让人透不过气来。边上的人一个个都是纸糊的一般,看不真切,似乎很近又似乎非常遥远,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犹如成百上千的苍蝇在耳边嗡嗡的喧闹。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解放前,外公在杭州一所高中里教书,在那个遍地都是文盲的年代,高中老师是四邻八乡都在仰望的存在。而且家里很有钱,怎么有钱呢?小时候去外婆家玩,邻居常常会和我说,“你外婆家以前很有钱,你外婆十个手指上都戴满了金戒指。”解放前,我家也很富,村上有个地方叫“弄堂里”,为什么会叫“弄堂里”?因为那一片房子原来都是我爷爷家的,房子都由一条弄堂连着,这样即便是下雨下雪天,房子之间相互穿行也很方便。解放后,当然都穷了,外公外婆家、爷爷奶奶家都被定为地主,房子被分,家产被抄。穷到什么地步呢?妈妈说,那时候讨饭的过来看到我家都避过不讨,因为看上实在太穷了,家里连大门都没有,草席挂着当门,灶台上锅是有的,但没有锅盖,用一个竹编的菜罩当锅盖!大门、锅盖怎么会没有?原来当然是有的,地主人家嘛,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怎么可以没有?就连“白洋”也是一坛一坛的。后来怎么没了?抄家抄走了。
第一拨红卫兵来的时候,是直接奔着金银细软来的,明面上的“金丝”、金戒指抄走了,我妈陪嫁过来的绫罗绸缎抄走了,但一坛坛的“白洋”没找到。于是,就把爷爷“飞”起来,“飞”在梁上三天三夜。所谓的“飞”就是把人的双臂反绑在身后,吊在房梁上,大概是因为吊起来的样子像一只鸟儿在飞吧,所以这种刑罚才有这么形象的名字“飞”。爷爷很硬气,“飞”了三天三夜,他们收获到的只有叫骂,呻吟和奄奄一息的沉默。最后,奶奶受不了了,怕滴水未进的爷爷就此死去,痛哭着、哀求着把藏“白洋”的说了出来。有了第一拨就有第二拨,第三拨……等最后一拨来的时候,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抄”的了,他们又不愿空手走一趟,据说这不吉利嘛,于是,他们就把木头的门、锅盖拿走了,好歹也值点钱不是。
八月的日头依旧火辣,村上的那条石子路晒得发白、发烫,路面上的空气都沸腾着,曲曲的折射着虚幻的光。两边梗子树上的知了已经被闷的没了精神,许久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无力的鸣叫。梗子树的树荫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我和妈妈茫然的走着,任由那毒日晒着,全然没有避入树荫的打算。我没有哭,只是流着泪。妈妈一路哼哼的叹气:“怎么办好啊,怎么办好啊。”她梦想的肥皂泡才刚刚吹起,便“噗”的一声,破灭了。
在一片灰暗中,我开启了我的读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