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逼问——生活没有答案
办公室里开足了暖气。我霸占着办公室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做着一些无用的抄写。伏案许久,抬头的一刻方觉,飘雪了。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可以看见薄絮般的雪点进我心里,有种混杂着淡淡的喜悦的宁静荡漾开来。
真是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光。面对患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随时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是常态,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日子飞快,战战兢兢度过半年的实习期,终于轮转到这个较为闲散的科室。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每天去办公室报道,往那一坐就成。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的后果就是容易无所事事。有时候看着老师在一旁为患者做检查,自己则游手好闲不停刷手机,就会觉得对不起身上这件白大褂。
对不起的何止是白大褂,还有过去三年用来无止境挥霍、撕扯、挣扎又反复的自己。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回到家,与那个自小管束我的女人大吵一架,起因是半盒没有喝的,号称“能够提高记忆力”的营养液。
我记得那天不够晴朗的天气,还有那个女人不断反复的逼问。你为什么不喝?我花这么多钱给你买的为什么不喝?严厉的诘问声里多了一丝长久以来难见的哭声,仿佛从来光滑饱满的瓷器长了一道裂痕。仿佛我不喝营养液我就考不上大学。看似平静的小家因为半盒昂贵的营养液崩溃了。
我终究是顺利考上一所大学,匆匆选择了一个专业,匆匆逃离了那个家,就像逃离一个怪物。似乎就在那一天,我停止了生长。外表一天天变化,可心底永远住着那个抱头瑟缩任由伤口腐烂的小孩。而那些问题的答案,随着时光的推搡和堆砌,堙没在茫茫俗事中,不再重要了。
第一次看《一一》时,我刚进入大学,尚未经历太多,看完只觉得这是一个沉闷乏味的琐事流水账。时光荏苒,当我在两年的午后再次打开这部影片,方觉杨昌德先生的功力。那是渗透式的,时间越久渗透越深,到了年岁便一击即中命门。当我看到敏敏像丈夫NJ哭诉:自己在中风昏迷不醒的母亲床前,想要对母亲说说话,讲述自己一天的生活以此来唤醒母亲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地匮乏,如此地虚空无物。“我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些什么!我是什么啊?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敏敏这样哭道。屏幕面前的我瞬间留下了泪水。那一声声质问仿佛是在问我。
杨先生塑造的是最庸常无奇的生活,却也是最刻骨扎心的百态。
电影放到中段,NJ出差到日本,得知曾在酒店偶遇的初恋情人阿瑞也在日本,两人又一次相遇。一起散步到一座神社,阿瑞哭了,我一直等是因为如果我等不到你,我全都完了,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受不了的。NJ终于说出了实情,你一直希望我去念电机系,去拿博士,但是你问过我心里真正想做什么?考上电机系的那天,我爸开心,我妈开心,你也开心,而我呢?我是最悲哀的人。人是不可能让另外一个人去教他怎么活下去,怎么过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但这个人偏偏又是我最爱最爱的人。回到酒店,阿瑞追到NJ的房间,我们再重新开始一次好不好?以前我怕你养不活我,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们再重新开始一次好不好?你别想着敷衍我!你根本就不爱我嘛!你根本就不爱我!第二天,NJ说,我从未爱过另外一个人。看到这里,观众可能会想,他们俩会不会突破生活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在一起。我心下也是这么暗暗期望,似乎这样才符合故事的规矩。但生活就是生活。生活的张力大到你根本喘不过气。在还未突破前,你就已经放弃了。阿瑞哭了一夜。早上醒来,阿瑞悄悄走了,带走了所有的怀疑、痛苦、歇斯底里和难以决断的爱欲与舍离。
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催命符般。瞟一眼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到厌烦的称呼,迟迟不肯接电话。该来的还是要来。我特意从床上坐起身,只因有几次打电话时,那个女人有如鬼眼一般问我是不是还躺在床上,都几点了还不起来云云,一如既往的讽刺和毋庸置疑的命令语气,好像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身体犹如受训的忠犬从床上弹起来,回应着缥缈而遥远的召唤。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奴性和浸淫了二十几年的恐惧。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躺着的。她说,电话里听得出来,声音不一样。
老巫婆。
从此以后,只要是她的电话,我就一定会先从床上坐起来再接,好像身体与头脑秘密达成的协议,不经过大脑就可以直接执行这个指令,总归不会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长达二十几年的规训多么可怕啊。我自嘲。按下接听键,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后,预期的锐利诘问声到来。我就知道,终是绕不开这个话题。她一声声逼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就像NJ一样,沉默良久找理由搪塞过去。我比NJ更没有胆气,不敢摊牌,更不敢揭开皮囊之下的烂疮。
每天毫无悬念地醒来,毫无悬念地被同样的问题折磨,只是拖着,拖着直到大限来临的那天。到那天,我是该悄无声息地屈服还是狂风骤雨地抗争?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却害怕,不管是屈服还是抗争,最终都会沦为虚空之中所预见的一望到底的无聊生活。
婷婷爱上了新来邻居莉莉的前男友,前男友吃醋误杀了莉莉妈妈的情夫——莉莉的老师,阿弟做生意把哥哥NJ的钱都赔掉跑到前妻家求安慰,洋洋喜欢上了收受老师贿赂经常向老师打他小报告的纪检女生......
电影最后,洋洋穿着黑色燕尾小西装,在外婆的纯白葬礼上,稚嫩地念着写在小本上的话: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也觉得......我老了。
梦回初中某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后桌的男生拍拍我的后背,对我说:我总觉得......你的背影很沧桑。
可能我也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