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在家
父亲的理发工具每个月都要磨一次,每次磨工具,他都要到五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他的御用磨刀师傅住在那里。
如果有那么一天,父亲早早的就起床在几间屋里游荡,并且等到吃早饭时,我接受母亲的命令,叫父亲来吃饭,找遍房前屋后的每个角落都不见其人影,我的心里便如释千斤重担,松快得要飞起来——今天父亲不在家。
都说了,父亲从来不和我们说话的嘛,所以他要去哪儿?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也是断然不会知道的。
于我幼小的心灵而言,这个人“不在家”,远比“为何不在家”更让我欣喜。母亲则不然,她会猜啊,想啊……这个人到底去哪了?干什么去了呢?
长大以后,我时常想起这一幕,我揣摸着母亲的心思:她是真的关心父亲还是像我一样高兴他的消失?
至到母亲去世之前,父亲生病入院,母亲跟所有女人一样,着急,大哭,我又打开记忆的大门,才明白父亲一次次不打招呼的消失在家里,母亲是担心的,就像一个被爱的女人,担心她爱的丈夫。
但是母亲对父亲有爱吗?绝对不应该。因为父亲不但不爱母亲,还虐待她,对她实施冷暴力。这是一段多么畸形甚至不道德的婚姻,是一个多么不幸福的家庭,母亲却又被多么可笑的旧礼思想所束缚,她说过:“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活人墓似的家里,父亲每个不在家的日子我都觉得是上天恩赐,感谢上苍。
母亲也是,经历了几次父亲的不辞而别后,她便有了经验,直接去打开父亲的工具箱看看,便能猜到他是去磨剪刀了。
知道父亲的准确去向后,母亲一改平日在家愁容满面的脸,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比平日有活力得多。
母亲豪横的拿出两块钱,叫我去油条铺子买来几根油条,用油条当早饭,那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奢侈日子。
我们街道上有一家卖油条的,母亲很喜欢吃,我们姐妹也喜欢吃,只是我们的家庭条件不允许我们经常吃五毛钱一根的油条,母亲被灌输的传统礼教也不允许她经常背着父亲偷吃好东西。
母亲和我们今天就算是偷吃了,为什么呢?那家人的油条啊,百步之外就能闻到香味,我们早就垂涎三尺了。有一天早上,我们掰玉米回来的路上,路过那家油条铺门口,母亲说:“干脆今天买几根油条回去当早饭吃,还没吃过呢,我们一人一根,再回去煮点玉米就够了”。
我们几姐妹欣喜若狂,小心地把油条放在桌上,生怕它长了翅膀飞了似的。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的嘴唇还没来得及碰到那油条的丁点油腥味儿,就被父亲掀了桌子。
其实,父亲很多时候发脾气,我都不知道缘由,那天,那句“他妈的一群败家子”,让我知道了那一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罪魁祸首是那几根油条。从那以后,我们想要吃油条,就只能选择偷吃。
那油条,当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上下牙间,再小心翼翼的撕扯它的时候,有那么几滴油,肆无忌惮地从绵软的油条里挤落出来,经过嘴唇,流到下巴,我用食指撵了撵,再把粘上油的指头伸进嘴巴里,享受着满嘴油香。……
“这油条不晓得是咋个做的,这么香,这么好吃”!母亲每次都抢在我们感叹之前感叹。
吃罢油条,我们都跑到父亲房间里,就像跑进自己房间里一样的自然,然后打开电视,母亲不会催促我们干活,其实,如果有她喜欢看的武打片,她也不干活,“好看,看完了再干”,母亲每次都这样说。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般天快黑的时候父亲就会回来。母亲每次都会提前催促我们:“你们的爸爸怕是要回来了,快把电视关了”。
父亲到家后,母亲就像一台会自动转换模式的机器,一下子就转换到了愁容满面模式。先前被注入身体的力量好像一瞬间就释放空来,变成了一副有气无力的,病怏怏的样子,像个软体动物。这个形象从来都是属于父亲的,不知何时起,母亲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父亲和母亲就像两具互不干涉的幽灵,游走在同一屋檐下。
可怕的是我都长大成人了,一次,一个玩得好的小姐妹对我说:“你那么优秀,要是活沷点就好了,感觉你们家人都有一种幽幽的气质,没精打采的”。我突然明白,活在那座活人墓里的不止两具幽灵,是六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