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明桢年记(1)
第一章 徐州遇袭
永宁十八年,初秋。
从大燕东部沿海的青州一路南下,穿过高低起伏的险峻山岭,再跨过泗水,雕梁画栋,屋舍林立宛如桃花源般藏于群山之间的城池,便是大燕的徐州。
此时正值秋季天气转凉,山林中秋风肃杀,黄叶乱舞,马蹄落地时踩得一堆堆落叶脆生生地响。
三名少年纵马直穿山间,终行至官道,一路尘土飞扬惊得行人纷纷掩面蒙眼。
待到城门不远处,披着阔大绮霞的山头上那一圈血色红日已隐去小半边脸,暗黑的天幕像席子般的,一点点地铺卷开来。
“吁——”领头的少年停了下来,其余两人也随之勒马,纵身一跃后向城门口跑去!
“殿下,城门关了!”一名男子焦急的声音响起,而他身旁的另一个年岁较小的少年比他更为着急地捂住他的嘴,瞪他一眼小声道:“城门口还有百姓呢,你想暴露公子的身份吗?”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时情急,竟然唤了一声“殿下!”
而被唤“殿下”的正是方才那领头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脸庞瘦削,肤色浅蜜,着一身雪白缎袍,腰系冰蓝紫纹绸带,虽作平民打扮,但腰间悬着的那块赤螭玉佩,依然昭示着此人身份非凡。
他眉头微微皱起,驱马上前一看,黑漆漆的沉重大门果然紧闭。
燕其琛从马上一跃而下,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夕阳尚在,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不由得疑惑道:“这徐州城门怎么关得这样早?”
“对啊,我也奇怪着呢!这三年来,咱们到过多少地方,有些连城门都不上锁,偏偏这徐州城,关门不说,还关这么早!”
赶了一整天的路,本就疲惫不堪,又遇上这种倒霉事,慕容境说话都带了几分怨气!
“几位公子有所不知啊!”一旁似是歇脚的一位白胡子老人忽然开口,三人纷纷循声望去。
老人眯着眼道:“咱们徐州城以前也是过了子时才关城门的。可是近来那汴水山寨的山匪实在太过猖狂,抢劫盗窃也就罢了,最过分的是那山寨的少主,竟然带人强抢男子,逼着人家娶她。就连刺史大人的儿子都被她捉了去,刺史大人派了好多官兵去围剿,可都是有去无回啊!”
三个少年闻言皆是满面震惊,要知道,大燕立国以来,永宁帝励精图治,劝课农桑,不仅归还百姓大量田地,还要求各地官府严厉管束山贼匪盗。燕其琛在外游走三年,除在北方临近突厥之地听过有山匪强盗,其他中原地带可是一次都没遇到过,更别提什么山贼强抢男子、逼人娶妻的荒唐事了!
燕其琛走过去,对老人恭敬地施了一礼,问道:“听老人家的意思,这汴水山寨的主子,竟是个女人?”
老人点点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行囊一边道:“可不是嘛,叶老寨主膝下就一个女儿和一个八年前收养的义子。那义子对叶寨主忠心耿耿,这些年老寨主不管事以后,整个山寨,基本就是他女儿说了算!”
“哦?”燕其琛愈发好奇,“可我记得,从永宁元年圣上一统北方以后,各地的山匪就已基本被剿灭和收服,而且这些年朝廷鼓励农耕,嘉奖读书人士,这徐州汴水,怎还会有这么嚣张的山贼?”
老人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你们几位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这汴水山寨的匪徒不是一般的匪徒,据说叶老寨主以前曾是朝廷武将,跟着当今圣上打过天下呢!后来也不知犯了什么罪,本是要杀头的,但有人替他说情,就免了死罪,被发配到南境做一名兵卒,叶老寨主戎马一生,怎么可能愿意受别人管辖,所以他常常跟主帅起冲突,最后索性私自带了一支军队躲到咱们徐州来了,徐刺史胆小,又见这叶老寨主只是占山为王,没有为害百姓,就由他去了。”
“本来这叶老寨主管着匪徒的时候,徐州城挺安定的,但自从叶寨主的女儿接手山寨以后,就常常带人到城里抢劫,听说前不久还劫了一批朝廷的官银,咱们刺史大人为这事儿急得都打算上报朝廷了。”
“这事儿倒挺新奇!”燕其琛饶有兴味地道,想了想又问那老人:“如此说来,那些徐州刺史派去剿灭匪徒但没有回来的官兵,多半是被这女子带着山匪杀了?”
“这......”
老人摸了一把胡子,沉吟片刻后道:“官兵们是生是死老朽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叶老寨主以前带着山匪们打过仗,他女儿懂点兵法不算稀奇,所以官兵都被杀了也有可能。几位公子啊,老朽看你们年纪轻轻,又个个生了一副好容貌,今夜若是入不了城,在外露宿时可要当心那强抢男子的女流氓啊!”
老人歇息得够了,告诫三人一声便挑起自己的箩担,佝偻着身子向前走去。
燕其琛回头看了慕容境和林子弈一眼,二人皆是满面愁色,异口同声道:“公子,现在我们去哪儿啊?”
夜色渐浓,黑黢黢的天空一颗星子也无,只余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远处的山头。而半山腰上,隐有火光闪烁,明灭不定。
“真倒霉!这徐州城竟连座破庙都没有!”慕容境一边不停地往火堆里丢柴,一边恨恨地骂道。
“阿境,你动作轻点儿!”林子弈将手一伸,连忙把手里正烤得油汁四溢的野兔移到一旁,又吹了吹方才沾上的火灰,小心翼翼撕下一片肉尝了尝,然后起身径直走到树下一直静静地站立着的燕其琛身后。
“殿下,吃点东西吧!明天还得赶路呢!”林子弈将烤好的野兔递上,香气随着冷风在空气里荡漾开来,坐在火堆旁的慕容境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燕其琛转过身来,顺势把手里刚才在看的东西塞进怀里,道:“林大哥,你们吃吧!我不饿!”
“就算现在不饿,之后也会饿的,再说了,这野兔还是殿下打来的,哪有主子不吃,让我们下人吃的道理!”
“林大哥......”燕其琛忍不住瞥他一眼,略带责备地道:“我都说过几遍了,出了皇宫,你完全可以把我当兄弟,不必遵什么君臣之礼。”
“对啊!林大哥你实在是太死板了!”
慕容境忍不住凑过来,揪下林子弈手中烤野兔的一条腿,吃得满嘴冒油,道:“你看,我就从来不跟琛哥讲究这些!”
燕其琛和林子弈两人眼睁睁看着一条兔子腿被慕容境三下五除二地啃了个精光,只见他又掰下另一只,笑呵呵地递到燕其琛眼前:“不过琛哥你也是,白天都没吃啥东西,就算真的不饿,也要给林大哥一点面子嘛!”
说着,他还将手里的兔子腿晃了晃,做出一副引诱的模样。
其余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燕其琛道:“行行行,我们一起吃还不行嘛!”
他两手一伸,拥着二人坐到火堆旁,三个少年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马鞍里剩了一壶酒,三人轮流喝了个干净。
整天都在赶路,三人吃完后已疲倦至极,各自拿了件厚实的衣裳,躺在铺好的干草上,围着火堆呼呼地大睡。
燕其琛自从启程回京以来,深夜里常常辗转难眠,这一夜亦是如此,虽感身子困乏,但闭眼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
“殿下是在担心陛下的病吗?”
林子弈发觉他一直没睡,折过身小声问道。
燕其琛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他从地上坐起身,手里捏着那封密函,轻声道:“不到紧要关头,阿姐为保护我的行踪,是不会主动写信给我的。如今写了,就证明父皇的确病得很重。”
世人皆以为,大燕太子在坐上储君之位后一年便惹上恶疾,此后三年终日藏于东宫养病。殊不知,这只不过是宁帝对外的说辞。真相是:三年前向来父子感情极好的宁帝和太子大吵了一架,太子更是气得当夜便直闯宫门,离开了帝都长安。
若不是亲眼看到姐姐宁阳公主的笔迹,燕其琛差点就忘了自己还有太子这个身份。
他已有整整三年未曾归家,在外流浪的这三年,他甚至一封信都没有写给他的父皇,没想到在他决定要回去的时候,竟会传来父皇病重的消息!
林子弈劝说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陛下乃是天子,多年征战依然身康体健,年初时还亲自带领百官在上林苑狩猎,再加上关太医妙手回春,陛下一定不会有事!”
“但愿吧!”
燕其琛轻轻回了一句。刚收到消息时,他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自那日在青州,他得知刺史陈荆竟打着“为太子寻养病之所”的名头霸占了杜家的田宅,原本他打算在青州彻查此事,偏偏这时候,他就收到了宁阳公主派人送来的密函,得知父皇病重,他顾不上其他,只得启程返京。
当今皇帝膝下仅有三子,大皇子燕其琛自幼长于宁帝身侧,十岁封王,十三岁册封太子,由于二皇子燕其瑄仅小他一岁,文武亦属上乘,是以宁王立为太子的同时,燕其瑄也被加封齐王,成为当今大燕最年轻的亲王。
至于三皇子燕其瑞,自小聪敏好学,率真可爱,因此永宁十五年亦得了一个福王的封号。
古往今来,帝王之家党争不断,皇帝与臣子,皇帝与太子,太子与其他皇子,为了权力不惜弑父杀兄的事情更是不在少数。
燕其琛一直希望大燕是个例外,他的父皇是开国皇帝,五年时间亲率兵马夺下前朝江山,可谓文武全才。称帝后极其重视对儿子的培养,不仅让皇子们从八岁起就临朝听政,还要求他们匿名参加三年一次的科举,未能上榜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接受惩罚,而骑马射箭以及兵法谋略等等武将必学的,兄弟三人亦皆是皇帝亲身所授。
因此,三个兄弟从小一块学习玩耍,感情十分要好。而宁帝的皇后只生了一位公主,并无嫡子。
由于燕其琛的生母宁妃在生下他后便撒手西去,之后交于皇后抚养,虽没有过继,但永宁十三年,宁妃被永宁帝追封为惠懿皇后,燕其琛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嫡长子,因此册立储君时,兄友弟恭,朝堂上下一派和谐之象,即便是他私自离京不在朝中的这三年,他的两个弟弟以及满朝文武都没有向皇帝提议另立太子。
可燕其琛也明白,朝堂之事,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底下就越是暗流汹涌。
他忍不住怀疑,这一次父皇病危,到底是旧疾复发还是有人暗中毒害?而区区一个青州刺史,若是背后无人,胆敢冒用太子的名义侵占良宅吗?
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在暗示着,他最担心的事情,恐怕真的要发生了。
就在燕其琛凝神细思如今的朝堂局势时,忽然脸上有了一丝冰凉的触感,抬眼一看,墨染的天际一团团乌云在黑沉的夜色里缓缓挪移,分外阴沉。
燕其琛见状,心知大雨将至,急忙爬起身,推了推慕容境和林子弈,“下雨了!你们快起来!”
话音刚落,一个滚雷在天边炸开,两人猛地惊醒,慌忙起身。只见山风愈发狂急,吹得树木都痛苦地摇晃着,电闪雷鸣间,大雨波涛汹涌般地奔过来,撼动着整座山林。
“快,我们骑马去城门那儿躲一下!”燕其琛飞快地跑去牵马,刚解下缰绳,耳中传来“嗖”地一声,一支冷箭擦颈而过。
燕其琛浑身一震,刺客?山匪?
脑子里猛地闪现两种可能,可也来不及深思,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斩断一箭,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犀利的眼中眸光一凛,随之而来的是更密集的箭雨!
长剑寒光闪闪,在漆黑的雨幕中挥舞出无数个刺目的光影,燕其琛自幼师承名家,文武兼修极为了得,不消多时,密集飞来的箭矢便尽数被斩断,如焰火一般自半空中四散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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