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余则成”
外公年轻时放荡不羁的故事我是听妈妈所说的,而她讲得最多的是外公的凉薄与冷酷。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外公是一名军人,有一天,已经好久没回过家的外公在两名人武干部的随同下灰溜溜地回到他阔别了三年之久的家。
年近四十的外公那天身穿的是已被摘除了帽徽和肩章的军服,面对突如其来的压抑的气氛,细眉柳目的外婆一脸狐疑和慌乱;这时,边上那名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男子冷峻地看着外婆说:“哪啥、你的男人我们已经给你送到家了,希望你不要过多责备。”
当年彼时的年轻外婆紧张地攥住外公的手不敢言语,但她怯怯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外公的脸。
“梅子,我对不起你和孩子,我在部队上犯了、犯了严重的错误,如今能提前转业已是网开一面。”外公说着低下头去。
人武干部这时又插上话来:“你男人在一次公干途中接受他人贿赂,用军车为一位制售假火车票的老同学运送不法车票。”外婆闻言一阵晕眩,外公慌忙扶住了她;窗外,是竖起耳朵偷听屋内动静的四邻。
自此之后,外公整天像丢了魂似地不肯见人,外婆反复劝他振作,她说这个家再这样不死不活的话就永远无法在乡邻面前抬得起头;而外公告诉外婆说他已没脸再呆在当地了,他准备去大都市上海打零工;他还说他有木工手艺,去了那儿肯定能生存。
竹篱茅舍的温馨,流水长墙的故土,都留不住义无反顾的外公;他肩担一些简单的木工工具,头也不回地弃家远去。
若干时日后,村里小工厂的李采购员在田间小径偶遇了形容萎顿的外婆,略迟疑后,他还是将近期出差上海时在某百货公司偶遇衣冠楚楚的外公手挽一妖冶女郎的事情说了出来;外婆紧咬下唇怔怔无语,她只是更用力地在田岸边割草;她的手止不住地抖啊,但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突然,田岸边的靑草染红了一片,那是外婆割破了手背后的汨汨鲜血,可是她好象一点也不觉着疼;我想那一刻外婆颠沛的身心,已完全沉溺于有着外公的往事里。
就在外公一去上海近四年行踪杳然的时间里,外婆学会了抽烟,抽很劣等的八分钱一包的香烟,而且是一天两包地狂抽;潦草的梦境、遥远的记忆、深藏的悲伤都一 一在她眼前掠过,也许此际、在升腾的轻烟里,她的爱也已随之埋葬了。
四年后的某天夜里,外公突然回到了家;外婆于是一再询问外公的具体居住地,她说她日后要找时间去看外公;外公只说工地是在不断开工、完工再开工中循环,所以无法给出固定住址;而外婆哪里肯信,她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这动静也招来了四邻,大伙齐齐恨极了行迹不轨的外公为人。
第二天,不顾外婆的竭力阻拦,外公在给家里留下了一些生活费后又悄然离开,外婆眼睁睁地看到外公头也不回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而外公潮湿的双眼却只有风知道。
一年又一年,外婆她除了孤苦伶仃地独守空房外,还要忍受旁人的奇怪眼神;她也曾抓住外公偶尔回家小住的机会,竭力打探外公高深莫测的心以及语焉不详的居所,可外公除了说“我在外一切都好”这句话外,残忍得不肯再吐露哪怕是一字半句的情由和解释。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外婆的精神状态彻底垮了,疯疯癫癫的她趁家人疏忽便四处游走;她的口中不停地向路人打听外公的住所,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以为只要她走足够多的路以及问足够多的人,就一定会很快找到外公并追随他回家;可即便外婆已神经错乱,外公他依然极少回家,他的铁石心肠以及我行我素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渣。
数尽黑夜的漫长,哭过人生的怅惘,1987年12月的某一天,逃出家人管控的外婆再也没能回来——有人在一条深水沟里发现了已经溺亡了的外婆!在外婆身上的背袋里,发现了一件她之前织给外公的灰色毛衣,外婆自此便幻化成了一株站成磐石的望夫柳......
上世纪九零年代的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外公缓缓地走下一辆印有特殊标记的商务车,纵横的泪水在他脸上擦也擦不干;护送外公归来的工作人员对我说,如果不是外公今天光荣退休,他的真实身份是不便告知家属的;原来,当年外公收受他人贿赂,用军车为老同学装运假火车票都是组织上调他到隐蔽战线的烟幕弹;当然,什么木匠啊谋生啊也都是他投入新工作的铺垫;外公的行踪向来隐如烛火微光,但他却把炽烈燎原的爱献给了人民!
炊烟升腾的黄昏,一行人手捧花束和贡品,神情肃穆齐齐向田野深处的外婆墓地走去;春风不度的外婆孤坟,此际迎来了最高礼赞的祭奠!尘世里有一种爱,未曾出口便已泣不成声,天上的外婆可曾舍得外公他深深的一跪;他无声恸哭着的颤动着的双肩,曾是外婆梦寐的依靠……
2017年6月,83岁的外公安然离世,我们在他的枕头底下又看到了那件灰色的毛衣,这张恒温的旧船票是外公念想外婆时唯一的凭据。
在外公的追思会上,相关部门派员隆重到场并致以规格颇高的悼词,众亲友这才从平生回顾的悼词里知道了大家口中的渣男居然是余则成般的英雄!一座丰碑在大家的心中渐渐升起,愈来愈高、直干云霄。
因为有了外公这样奋战在特殊战线上的人们,因了他们无怨无悔的牺牲以及外婆这般无言的托举,才会有我们今天如诗如画的暮年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