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与得
文/果果宝儿
图/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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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女人急促地跑着一头撞进了草丛,英子从湿冷中惊醒。
她想喊出,只听得一个低低的还未破出的音,她将身子往右侧挪了挪,放弃了再次出声。
女病人打着鼾,粗重地将它提着上去,在高处间又突然地没了声息,床头的白织灯噌亮地照在女人灰白的脑袋,她有些气短地盯着她。
“还在。”她听到女人呼呼地吹着气,这才松了口气。
英子这才发现刚才因紧张忘了身上的疼痛,她双手环抱着胸前,口中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她瘦弱,简直是骨瘦如柴,她的样子恐怕是要吓坏了别人。
这个满是消毒水的床上,她已经反反复复地来了又走。
干瘪的手臂上扎满密集的针眼,露着红黑又似青的印迹,像极了难看的蜘蛛网。她嫌恶地看着它们,慢慢地将眼闭上。
“回不到过去了啊”。英子想。
英子年轻的时候,长得水灵,不用化妆皮肤亦是光滑得像是能掐出水来,留有男式头的发型在那双明敏的眼睛上,一种干练又清纯的味道在她的身上展露。
年轻真好啊,英子又回到了过往。
那时的她不论下地干活还是在外学做买卖,手脚总是麻利的。她爱笑、活跃,码称、心算也快,她总能迎得雇主的喜欢。
副食品店的老板娘把她当自家的小妹来看,说赶明儿给她介绍个挺好的男人。
“好的呀。”她笑着露出一侧隐隐的梨涡,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冬日的阳光带着轻柔的风韵暖洋洋地氲着店铺,透明的玻璃柜仿佛不再是冰冷的代名词了。
那一年,她年方十八。
九十年代初,父亲为她寻了一门亲,男方她只见过几次面。黑、瘦高,两眼无神地提拉着脑袋,背稍驼,他与实际年龄不符,23岁的人倒成了中年人的作态。
他正提着两袋水果站在父亲的身边。
“爸。”她叫了父亲,坐在了另一侧未上漆的木椅上,与他隔着距离。
父亲吸口烟,已剩下小半段的烟叶还在黝黑的指间夹着,“英啊,这就是上次和你提起的小吴,你们聊会。”父亲作着手势将母亲打发走了后,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这门亲定下了,父母已择好了吉日,在她出嫁的前一个晚上,母亲告诉她,“做了人家的媳妇,要多为夫家着想,不要落人口实。”
她答应着,木然地望向镜中一身素色西服的女子,室外杂乱的嘈声,那般热闹的场面在耳边仿佛变成了一串串长鸣,那是前世里生得的梦吗?她想。
有个声音在近前,“姐姐,新娘不是应该穿红色的嫁衣吗?”邻家阿姨的小孩好奇地看着她的装束。
“不一定,随自己喜欢。”她笑了。
女孩似懂非懂,“嗯,我妈说,出嫁要穿大红色的衣服才好看,喜庆。”
英子默不作声。
婚后,英子操持家务与田地里的农活,照顾小吴的日常生活。小吴一般都睡至日晒三竿。
她在灶堂里生火,他打着呵气出来,上身的蓝条中领长袖也不知穿了几天了,“才回来呀?”
她应了一声,手上继续点着柴火,许是受潮的原因,点了好几次才将火点着。
他打量着厨房,小眼眯眯地看着,“有啥东西吃啊,”他打开了木柜看了看,又将菜罩打开瞧一瞧,“爸妈这几天到叔那里去了,你在地里没啥事就早点回来整点吃的吧。”他打开锅后盖准备打水,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咋的了,还让不让人洗脸了?”小吴蹙着老黑的眉头朝向她。
“我回来晚了,这不还来不及烧水。要不,你先就着冷水洗。”英子看着好不容易生起的火长吁了口气。
“不洗了。”小吴一把将毛巾丢在了灶台前,阴郁的脸上像是上了一层霜,“现在这个点做饭,太迟了都。”他含糊地说着。
英子想跟他说,地里的事做不完。可又将它们放回了肚里,“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年后,儿子恩华出世,小家伙生得壮实,这多少让她有了寄托。因照顾恩华她不得不少去地里干活,这无形当中又让家庭的收入缩减了不少。
在儿子稍大些,她通过邻居的介绍在外接了手工活。
小吴从无所事事到做起了赌徒。她赚得的一点钱也都给了他拿去还了赌债。
每日的常态,他将屋子翻箱倒柜地折腾,找到钱的他骂骂咧咧地走了,也将她对他的最后幻想给扼杀了。
离婚的过程痛苦而不堪,她获得了自由,代价是失去了恩华的抚养权,甚至是探视权。
英子不敢回娘家,她在临近的县市找了工暂时先做了起来。思念孩子的英子偷偷地跑去看恩华,几次都被公婆堵在了门口。再后来,孩子也被带离了原先的住处。
英子是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他们都在婚姻介绍所上班,他叫余长胜,比她大六岁,其貌不扬,当得知他还未成家时,英子一脸吃惊。
“没钱没本事,又没相貌,谁会要我。”老余说。
“只要肯干,好日子总会来的。”她安慰他。
许是同病相怜,亦或是孤寂的心需要温暖的填补,那年的春节两人确立了关系,她随他到了另一个省份,与他领了结婚证。
一切都将往可期的样子行进着,她进了鞋厂做工卖力,那时工厂效益好,每月到手的工资倒是挺可观。加班加点的辛苦钱在省吃俭用的同时,也有了一些存款,想着再过几年就可以将老屋加盖两层上去,她的干劲更足了。
与老余生得的一子叫玉林,像极了英子,皮肤白,秀气,一脸斯文的书生模样。英子和儿子的关系不是很好,也许是因着她长年都忙做着自己的活,与儿子的关系倒是越处越生分了。
老余自从买渔船做捕鱼生意失败后,变得越发消沉,不愿再出去找活。所幸他承包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偶尔做做家务,英子见状也就随了他。
此后她的步伐更快了,她的时间也更紧凑了些。英子跟自己打气,“以后玉林还要娶妻,再熬熬吧。”
她的起早熬夜已成了常规,最近半年,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以往生病,她忍忍就过去了,遇之头疼脑热,开些药解决,觉得无碍后又开始了继续。岁月不饶人哪,现在的她常有无法入睡的旧疾,头晕常伴,周身遍是酸软,乳腺时常也是犯痛。
“在赶制完这一批后再去医院看看。”她自语。
加班在她挑灯作业下完工,她却忘了之前说的要去医院就诊的话了。她总会以另一种相对轻松的口吻自我安慰。
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样就着小屋赶工,颈部的位置连带着乳房的外沿突然剧痛起来,一阵阵好像停不下来了的样子,她再也坐不住了,冷汗在那般阴冷的冬日通过上衣渗透在皮肤上,她不禁瑟瑟颤抖起来。
被送进医院的英子确诊为乳腺癌晚期。
她懵地不知东南西北,说着要回家的话。
老余又矮又小的身体裹在大大的青色棉袄里,“住不住院不是我们说的算,要听医生的。”
耳边又现着嗡嗡地声响,英子绝望地痛哭起来。
她还要将房子加盖,她还想趁着身体还能干得动时,多做几年。她的玉林才刚上大学,她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做完,怎么就突然得癌了呢?
多次的化疗,入院出院的反反复复,改变了她的整个精神状态,体重降至又降,一个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妇人,与患病前早已判若两人。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这绵长不歇的雨势合着湿冷的天气,即便是白天也是暗淡得无光。
她扭转头不愿见之黑漆漆的无底,她听到病友说起了新年的话题。
“新年,新年,快到新年了。”英子喃喃自语,又陷入了木僵状。
不多时,眼前又出现了少女时的她,婚后的她,田地里的她,拼命赶工的她,那些交织着的面孔从她的脑海穿过又隐去,那个唤着妈妈的恩华小跑着的笑脸与玉林一起叠影重重地现着他们的声音。
“妈妈,你在哪?”
“恩华,玉林”。
英子眼着她们跑啊跑,最后瘫在了一地。
影子又现着女人的音,模糊看不清,好像是熟悉的人,又似是从天边传来的缈缈轻声。
身体的消耗在年复一年的随性里,到底还是到了最不愿看到的终点。她曾以为,身体的恢复也只需几天的时间而已,那些病重的机率只在旁人。
“越想得倒是越是失了,越是不在乎的越是溜走了。”英子对着已然陌生的自己说。
生命短暂,往昔如此坚守它的固执?英子在半睡半醒间好像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