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驯化，然后你便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这件事还是我大学时期听jinni说的，那时对社会上的种种都了解甚少，关于她所说的事情，心里完全没有概念，也许是因为内容太过于荒唐，所以一直没有当真，我记得她当时大概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和爱人周老师之所以选择逃离北京，是因为不想被驯化，不久前的一天早上，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蛙，而周老师也在几天之后变成猕猴，身边发生这样情况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们不能接受，决定逃离，趁着不算太晚，找回做人的状态，因为一旦时间足够长，一个人习惯了这种变化，就只能永远做他变成后的动物，再也没有机会做人了。而且即使通过外界刺激把他变回人样，也是没有办法适应的，因为内心已经完全被驯化。jinni夫妇是在回老家一个月后才完全恢复正常的，据他们说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很多人逃离后发现并没有办法恢复，只能再回到被驯化的城市，从此完全成为他所变成的动物。

大部分走入社会的人，如果长时间在某种环境下被压迫，或者长时间受到某种刺激，就会发生这种变异，一般都是从内开始的，先是感觉压抑、奔溃、暴躁，然后情绪好像平稳了，很多人会认为自己开始适应了，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其实这往往是最危险的阶段，这个时期他们的内脏会发生某种奇怪的转变，而这将决定他们之后变成什么动物，等到内在的转变结束了，他们就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人了。这个过程被称为驯化，基本上在大城市才会发生，最常见的是职场，其次是家庭。正常人是没法看到他们的，只有被驯化的人，才能相互看见彼此驯化之后的状态。

现在想想，这个故事大概是我8年前听的，直到刚刚见到龟先生回忆起，不觉的出了一身冷汗。龟先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被驯化的人，也是我现在的直属领导。因为我刚入职这家公司1个多月，说实话对他了解甚少，只知道他在同事中口碑一般，每次出去吃饭，大家聊天的内容基本都是对他的吐槽，我用自己几年做内容的经验，提炼了几个关于龟先生的关键词：凤凰男、能力差、虚伪、油腻、过河拆桥、溜须拍马……好吧，我承认我不喜欢他，因为这些评价我都认同，甚至有几个还是我自己加的。

事情是这样的，刚刚杨跃说领导让我去办公室，我猜想是要过一下上周的稿子，想想以往校稿的情节，满怀惆怅地带着电脑去了。有点蒙圈，因为敲门明明听见有人喊了“请进”，进门后却发现空无一人，空间很小且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应该没有办法隐蔽一个人的，我往办公桌看了一眼，我去，一只带着眼镜的乌龟正盯着电脑若有所思，电脑上正是我刚发来的稿子。

“有点空，没有吸引力，我先改改”，乌龟没有抬头，皱着眉说，他当然没有发现我快惊掉的下巴。

我是在这个瞬间想起jinni的故事，结合他那句和往日看稿子如出一辙的话，我猜想这乌龟应该就是我被驯化的领导吧，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就叫他龟先生。我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每一次沟通一样顺着他讲：“好，辛苦领导”。

他也像以往一样，改我的标点符号，改我的“的、地、得”，或者把我的“我挺喜欢的”改成“我非常喜欢”，或者把我的两段文章合在一起又分开，如此无用的种种，越看越来气，心里不由得骂起来“大傻逼，空你妹，改你大爷，去死吧”。话说大学毕业前我是不会说脏话的，工作后整个人开始变得暴躁了，别误会，此刻我并没有生气，习惯了，职场嘛，谁负责谁拍板，哪怕他真的是个傻缺。

“我改完了，你回去再看看怎么优化下，要有创意，现在的内容太常规了”，那乌龟猛地看了我一眼，反而是我把他吓了一跳似的，他好像也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接着说：“另外，工作内容我想给你坐下调整”，他把电脑朝我这边转了一下。

我凑上前去，闻到了有点刺鼻的腥味，不喜欢但忍着，屏幕上列了整整10条工作内容：

服务号运营+视频号运营+百家号运营+头条号运营+抖音号运营+企鹅号语言+社群运营+直播运营

这哪里是一个人的工作量，我大概预估了下，几乎是目前小组15人全力以赴才能做好的事情吧，心里不由得开始骂娘。

“你也知道，招你来的时候，工资其实蛮高的，因此我对你的期待也是比较高”，龟先生应该看出我的震惊，做出了这个让我反感至极的解释。

工作也有几年的时间了，我当然知道要学会拒绝，但是面对一个啥啥不懂的人的突发奇招，你会发现甚至拒绝的逻辑都得另辟蹊径，要拆开来揉碎了，把每一项业务有哪些工作内容，这些工作内容要怎么做，做好又需要投入什么样的努力都说得明明白白。就比如说“播客运营”，乍得一听感觉像是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其实要做的事很多：策划主题、联系嘉宾、撰写大纲、和嘉宾一起调整方向、录制、剪辑（这可是个大工程）、写时间轴、沟通设计头图、策划推广文案、要分平台推送、要维护各个平台互动、统计数据复盘……这么看起来我一周忙乎这个也差不多了，但事实上其他9项任务，也并没有比这个轻松多少。

总而言之，像打太极一样相互推移，极度掰扯了一个多小时后，接下来的工作内容从8条变成了4条，这应该是我这周的第4次妥协，出门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又老了3岁，接下来的步子并没有迈开，我看见了公司变成了动物园一样的地方，在极少数的人类中，穿梭这各种各样的动物，有和桌子融为一体的变色龙，感觉要随时起飞狩猎的老鹰，黑色与白色相间的蝴蝶，甚至在技术那排大明的工位上，还盘着一条巨大的黄金巨蟒，他们相互并不震惊，一如往日的敲打键盘，小声沟通，还有悄悄摸鱼。

部门同事也有不少发生了改变，我邻桌的苣尚，变成了一只无毛猫，此刻正悠闲的聊着八卦；撸铁猛男铜眉毛，竟然变成了可爱的大熊猫，胖乎乎的爪子在word和游戏页面熟练的切换着；平时温柔少言的设计师小雷成了一只刺猬，不过看着还是蛮亲和的；才女编导佳佳，是一条鲜红的漂亮的鱼，没怎么见过，应该是深海鱼，她一直含着吸管来补充水分，不对，是补充奶茶。我到工位的时候，除了杨跃等极少数还保持人类外形的人之外，大家都齐刷刷的看向我，我猛然想起当时jinni说的那句话。

正常人是没法看到他们的，只有被驯化的人，才能相互看见彼此驯化之后的状态。

我悄悄地拿出抽屉里的化妆镜，把头埋在桌子下方，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只羚羊的脸，长相挺优雅的，但我挺奔溃的。我猜想我的反应该会比大部分刚刚变化的人强点，毕竟之前算是有所耳闻。 尽管努力不表现出太强烈的情绪，但分明感觉眼眶湿润了，我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咚”的跳动着，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冷静，跟我来”， 苣尚，或者说是那只无毛猫，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声地说着。我还能怎么着呢，太茫然、太无助了，此刻跟她走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我们来到楼下广场，以往在这里抽烟散步的同事，也变成了各种飞禽走兽，甚至鸟鱼昆虫。

“你看吧，很多人都经历了这种变化，或者说是大多数人”，苣尚或无毛猫用下巴扫了一下周围。

我的眼睛跟着她的下巴再次环视周围一圈，情绪有点激动，“啥……啥原因啊？还……还能变回来吗？”

“能，但意义不大”， 苣尚或无毛猫说，“我曾经很努力的尝试过，也有过短暂的成功，但如果你无法改变这种被“束缚”的状态，迟早会变回来的，最主要的是心。”

“尤其是咱们这类人，是重点被驯化对象”， 苣尚或无毛猫补充了一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燃一只女士香烟抽了起来。

“什么是咱们这类人？”虽然心中大概有了答案，我还是问了一句。

“在大城市拼搏的所谓白领吧，所谓的大厂高薪成功者，谁还没被逼出点“精神病”呢？你看铜眉毛每天乐呵呵的，多么典型的双鱼温柔男，其实有中度躁郁症” 苣尚或无毛猫吐了一个烟圈，接着说：“其实就是内心慢慢失去自我的过程，暴躁的变得平和了、乐观的变得漠然了、执著的变得佛系了……梦想失去了、热情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

“所以呢？此刻的我也失去自我了吗？”听了她的这番话，我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苣尚或无毛猫看出我的崩溃，再次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想要给我安慰：“其实你已经算够好的了，很多人刚工作两年就变了，我听说现在也有学生被驯化的。”

“所以，为什么叫驯化呢？”我想起8年前，jinni也说过，他们要逃离被驯化的命运。

“其实，就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一个说法吧，没啥官方的定义” 苣尚或无毛猫解释：“最初改变的那批人，这样形容，所以后来大家也就这样叫了。”

“哦”，我感觉自己的情绪随着交谈慢慢开始平稳了，“不过也是，挺像是动物被驯化的过程的。我为什么是羚羊？你为什么是猫？小雷为什么是刺猬？杨跃为什么没有变?”

“没有规律，像是随机的一样，就像我，我他妈的根本不喜欢猫，甚至从来没见过无毛猫，可就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只知道没有变化的人，是没有被驯化，之所以没有被驯化，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比较“坚定”，这不是我们平时理解的坚定，他们以坚硬或者柔软的方式保护着内心的自我”，做这段解释的时候， 苣尚或无毛猫的表情有点怪，“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

“如果他们看不见我们的变化，是不是也说明他们不知道这个变化的存在？”我问。

“想知道的总会知道，毕竟是信息时代嘛” 苣尚或无毛猫扔掉烟蒂，继续说：“我记得杨跃有一次就和我探讨过这个问题，虽然网上大部分信息都被禁言了，有些贴吧博客什么的还是能看到的。”

“说起杨跃我还挺诧异的，他也工作好几年了，竟然还能这么好的保持所谓的自我。”我顺着她的话说了句。

“他呀，特例，你看他想干啥干啥，想怼谁怼谁，多么自我” 苣尚或无毛猫说，“老乌龟都得让着他三分，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所以，他是总裁的儿子吗？”我想到现在很多电视剧情节。

“哈哈哈哈哈，据我所知，没这回事”， 苣尚或无毛猫笑得好夸张，旁边的野猪朝这边瞅了一眼，她没有理会，继续说：“他就是佛系过头，不要求涨薪，不要求升职，也不怕裁员。所以也不用为了什么事情讨好什么人，不用委屈自己时，其实大部分人也就保护好了自我。”

“这也行，还是快说说我吧，我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我终于把话题拉回了重点。

“其实也没啥，主要是承受住各种视觉冲击，快速适应这个新的改变吧，其他的也没有办法教你” 苣尚或无毛猫 又用下巴扫了一下周围的各种动物，接着说：“你看，这么多动物，基本没有相同的，所以我们的经验没有办法通用的。”

“我的话，主要就是从干性皮肤变成了油性皮肤，除了换了套护肤品没有其他改变，不对，喜好也变了，现在对毛茸茸的东西贼喜欢。”说到这里， 苣尚或无毛猫笑了一下，“铜眉毛变成大熊猫后老能吃了，现在出去吃饭他都点两人份，下午茶除了喝奶茶，还增加了点心。佳佳变成鱼之后就是得不停的喝水，咱们组只有她还挺喜欢现在的改变的，她一直就喜欢些漂亮或者说梦幻的东西，所以她变成那么漂亮的鱼，其实还蛮符合她的气质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想起来刚刚见到的那只乌龟：“其实我觉得咱领导变得也挺巧妙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基本上每个人都这样说” 苣尚或无毛猫这次笑的更夸张“好了，回去吧，选题会要开始了，剩下的你慢慢消化吧。”

这是被驯化后参与的第一个会议，围绕着桌子的各种动物叽叽喳喳，甚至还伴随着些各自的味道，搞得我好想吐。会议的内容全然听不进去，我悄悄的打开手机相机，看着那张羚羊的脸，好想哭。太突然了，我没有办法将这张动物的脸和早上化妆时镜子里那张还算精致的脸联系到一起，也不能接受从此之后它就是我，我们还是暂时叫它，哦不对，是我，哎，不管是它还是我，我们还是暂且称这个生命为羚羊小姐吧。

这本书接下来记录的，将会是羚羊小姐的挣扎与逃避，那些对的错的抉择，我都有参与其中。如果故事的结尾，我还是我，那我们一起庆祝吧，如果我已经不是我，也请你们为羚羊小姐加油。

（为了文风统一，接下来书中的描述，被驯化的人都以驯化后的动物名字称呼，未被驯化的人依然用原名，比如铜眉毛被被写成大熊猫，而杨跃依然是杨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