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31 生命极限的挑战
我泪流满面逃离阿镇那个魔窖,辍学回家牧牛劳动。爷爷奶奶以为这个孩子是确实不想读书了。
雷起贵回去后不久,远在河北柴沟堡学习的父亲寄来了一封意味深长的信。父亲说如果不愿意到阿镇念书,就在附近也要把初中读完,并给我在纳林希里学校找了刘山海老师,让帮我报个名。
父命不敢违,我跑去纳林希里中学,找到刘山海老师。这是1970年的下半年,我在休学一年后,从原来的四年级直接跳入初一,在我童年的故乡,母亲所在地——纳林希里中学,又开始了我的第二次读书生涯。
纳林希里学校念书两年,也是爷爷奶奶生活最困难的两年。我寄宿于学校,一日三餐几乎是瞪眼稀粥或和菜饭,同学们盼不得放学,一到星期六下午,我们同村的十来个同学就像难民,手提鞋卜子没命的往家逃,可是跑回家里,奶奶也端挑不上来什么好吃的,只能饱饱地吃一顿绵蓬或灯香窝窝。
滥垦乱伐、超载过牧、连年干旱,毛乌素大漠的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当年的生产队比三年困难时期还困难,几乎颗粒无收,农民苦不堪言。
国 家给这些受灾地区救济一点糖渣子。人们把糖渣子晒干磨成面,与绵蓬或蹬香搅拌起蒸熟吃窝头。
为了那群牛,爷爷还是极尽所能,起早摸黑跑到附近的碱滩割碱葱,其实牛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吃这种草的。奶奶把碱葱的籽粒用簸箕簸出来,炒熟吃炒面。
每次,我念书走时,奶奶就给我带一小袋子碱葱炒面,我在学校饿得实在没办法时,就拿出来吃几口。
然而,碱葱这种植物牛都不吃,我吃一口比吃中药还难以下咽。
一天,我跑去母亲家里,看有什么好吃的。继父说黑炭淖尔开河,有死鱼。我和继父跑到淖尔畔一看,果然水面上稀稀拉拉有鱼,我们喜出望外,跑进去就逮。拿回家里妈妈放了一点盐炖鱼。
现在想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一顿最香的鱼,犹如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大树湾黄河鲤鱼也没有那么香。
初中两年即将毕业时,不巧赶上“复班”,所有年级不准升级,这回我算完成了父亲的任务,下决心不念了。
那时父亲在城里工作,乡下有爷爷、奶奶、还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妹妹。因为爷爷奶奶岁数都大了,家里确实需要有人干活儿,需要有人去挣工分。
我给奶奶做思想工作,我说:“奶奶,再念还是七年级,公家都让复班,七年级那点东西我都学会了。”
其实,我是给奶奶撒谎。我的初中两年还是处于文 革当中,虽然恢复了教学,但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加之自己越级,吃了不少“夹生饭”,基础太差,除了语文可以,数理化几乎一窍不通。
我给奶奶说:“再念也不顶事,人家公家不招生不考试,念在多会儿还得回来受苦,还不如及早回来替你们做点营生”。
确是如此,那时国家高考制度还未恢复,农村青年唯一的一条出路被堵死了,于是我便回乡劳动,直到现在我连个初中的《毕业证》都没有!这是我第二次辍学!
那年我十六岁。
七月份暑假辍学回家,继续参加农业社的劳动,这年的生产队灾情比上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秋天,农业社若大的一个场面,只在拐角堆积了不成垛的一小堆庄稼,不够扔进去的籽种。
年终,会计算盘子一拨拉,社员们不仅分不上红,每个工分还得倒贴两毛钱。面对嗷嗷待哺的一千多号人,大队决定组织生产自救。十一月份率全大队劳动力,到远在几百里外的察汗淖尔掏碱,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劳动力。
掏碱的任务无疑落在了爷爷和我的头上,我想爷爷那时快七十的人了,体力不行,况且还有那群牛需要爷爷喂养。我自告奋勇说我走。爷爷奶奶也未加阻拦,他们也没想到掏碱会有那么苦。
察汗淖尔,地处鄂托克草原,因富产天然碱而名声在外。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苦力劳动。当地人有一句很形象的话:“掏碱的工人,拉胶车的牲灵。”寓意其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尽的罪。
数九寒天,是挖碱的季节。那种苦,那种累,那种罪,那种生活环境,那种工作环境,现代人都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
当时的鄂托克草原已被大雪封山,银装素裹,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多度。大队出动了唯一一辆拖拉机,后面跟着由牛车、马车、骡车组成的后续部队,浩浩荡荡奔向察汗淖尔,奔向那个挑战生命极限的地方。
在这支一百多号人的队伍中,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虚十六。
头头们为了照顾年老的和年小的,让我跟随拖拉机作为“先遣部队”出发。
破旧不堪的拖拉机拉了几十号人,坑坑洼洼的土路,拖拉机像一只跳鼠,坐在车斗上的我们被颠簸得心疼,强劲的西北风像刀割一样扑打着人们的脸颊,刺骨的寒风直钻五脏六腑。
少吃没喝,衣衫褴褛的一群农民工,谁都难以抵挡如此“考验”,个个呲牙咧嘴,胡须挂满了冰霜。半道,我被冻成重感冒,不知高烧到了多少度,昏迷不醒。
在那荒无人烟的大草原,去哪里寻医问药?不管得了什么病,只能用命顶着。
到了察汗淖尔已是傍晚时分,昏迷不醒的我被人们抬到一个破烂不堪的车马大店,这是我们这只民工队将要吃住的地方。
数九寒天,车马大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门窗破烂,垃圾堆山。人们把我抬放在这面冰冻的炕上,开始收拾这个破店。
睡在冰冷的炕上,冥冥之中,我感觉进入了一条无底隧道,伸手不见五指。我沿着洞壁向深处走去,突然看见一个个牛头马面向我张牙舞爪地走来,吓得我浑身直冒冷汗,大声叫唤。眼睛睁开来,天旋地转,房屋倾斜,胃里翻江倒海,呕吐随之而来。
几天的高烧,病魔在我体内与我强大的基因撕杀,终于败下阵来,开始慢慢撤退。经过这番折腾,我的身体极度虚弱,我以强大的毅力挑战了生命的极限,战胜了病魔。
在那个破烂不堪的车马大店,顶头两盘大炕盘有两道炉灶,两盘大炕中间只有不到一米宽的一条过道,住了我们大队近百号人。店小人多,晚上睡觉只能侧着身子,各个生产队还要轮流值班喂牲口。鸡儿一叫,所有的民工队都要起床做饭。
这么多人做饭,又遇“灶马爷”偏与你做对,每到做饭时,满家烟熏火燎,烟蓬雾罩,呛得人连气都上不来。那种情景与《地道战》里鬼子烟熏地道没有什么两样。
等那些赶着牛、马、驴、骡的后续部门到达后,我的身体已逐渐好了起来。
队长毛增栋安排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到野外捡柴禾,由于身体虚弱,加之天气寒冷,在半尺深的雪地里,我两眼发黑栽倒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时,几个伙伴围在我的身旁摇着我的身子,不停地叫喊着我的名字……
察汗淖尔生产一种天然的马牙碱,马牙碱被埋在泥泞的土中,好在碱湖是不怕冻的。
我们用铁锹先把覆盖在碱上面的水和泥土清理出去,等露出碱来,再用炮炸,用铁镐掏,然后用畜力车运出去。
我年龄小,又加之大病一场,队长毛增栋给我安排了一个比较轻松的活儿——赶两挂畜力车往外送碱。
从家里走的时候,爷爷奶奶怕我冻着,特意为我准备了一双毛毡鞋,就是这双毛毡鞋差点让我丢了一只脚!
我穿着这双鞋,赶着两挂骡子车,每天往返十几趟,要走上百里路。成天拖着一双烂毛鞋奔跑,脚冻得麻木,毛鞋底子不知什么时候磨破还不知道。
夜里睡到鸡叫,我感到我的右脚怎么水淋淋,湿漉漉的。上手一摸,脚后跟就像装了一袋子水似的哗啦哗啦还能听到响声。早晨起来一看,我的右脚被冻得皮骨两离,里面装有一包黄水。
队长把我搀扶到卫生院,大夫用剪刀把那层冻坏了的死皮剪掉,贴了一些冻疮膏,包了几层纱布。原本双腿健全的我,从此成了名符其实的瘸脚,我与掏碱失之交臂。
临近春节,队长给我拦了一辆大卡车,把我送到了卡车上让我回家养伤。
数九寒天,加之七八十迈的汽车自带七八级寒风,滴水成冰。
一个瘸脚少年,身穿一身被碱泥糊出来的破衣,蜷缩在车斗里瑟瑟发抖。尽管寒风凛冽,我还是极尽所能,把所有能裹的东西都裹在了这只麻木的冻脚上,以免再被复冻。
到了纳林希里我要下车,身体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样,僵硬的肢体下不了车,走不了路。我七拐八挪,挪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借助太阳的光照,僵硬的身体才开始慢慢融化!
纳林希里——我的母校、儿时的故乡。这里距奶奶家还有三十里,距妈妈家只有一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我,我要顺道去看看妈妈,并求助于母亲。我一瘸一拐去了妈妈家。
那时信息不通,妈妈还不知道我去掏碱。善良的母亲看到我的这幅模样,大吃一惊,问我咋成这样?听了我的叙述,抱着我的瘸脚泪流不止。
晚上,妈妈煮了一锅糜草水让我泡脚,农村都是通过这种办法医治冻疮。
夜深人静,妈妈抚摸着我的双脚,喋喋不休地数落奶奶的不是:“这是打发眼不见了?”并埋怨奶奶:“这么小的孩燕儿咋能让掏碱!要把脚冻坏了咋办?把我的老命这辈子害了!”我安慰母亲:“妈妈不咋,慢慢好呀!”
在妈妈家小住几天,妈妈赶着驴车把我送回奶奶家。
在我养伤期间,巧遇我的那位老奶奶病故。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替爷爷跑出去请人。在家养了一百多天,我的这只冻脚基本恢复原样,但五个脚趾的指甲被冻掉,新长出来的指甲却改变了模样。
现在想起小时候受得这些苦、遭的这些罪,让人唏嘘不已。然而即使我们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劳,农民的生活依然没有多少改变,而且更加糟糕。“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知道了作为一个农民的不易,也铸就了我以后人生路上吃苦耐劳的品性。
这次掏碱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门打工,生产队除给我们这些掏碱民工记足了工分外,还每人每天给补助六毛钱。这次我一共得到了二十八元的补助。
二十八元对于现代人来说不够抽一盒好烟,然而对于当时穷困潦倒的农民,无疑是一笔救命钱。就这二十八元使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有了着落,度过了那个灾年。
下篇预告:生态环境的恶化,曾经水草丰美的家乡,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被剥去了漂亮的衣裳,成了一丝不挂的裸体。爷爷那群牛死的死,亡的亡。为此,家乡掀起了一场以植树造林为主的大规模的生态综合治理大会战。敬请继续关注下篇《流泪的黄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