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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长天一曲秋水谣(1)

2018-01-01  本文已影响0人  江昭和

罗秋水遇见关长天的那一年,十岁。

十岁的小姑娘,已经懂得喜怒哀乐,懂得看人脸色,懂得对夜里楼下传来的板床咯吱咯吱挪动声噤若寒蝉,懂得爱,也懂得恨。

认识她母亲的人,每次看到她,总免不了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说:“这孩子,聪明着呢,可惜了。”

罗秋水只是一味地凝视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够触及的焦点,那里草长莺飞,那里斗转星移,那里无人打扰,一片清净。

大人的世界她没有必要硬闯,大人的话她没有必要磕磕绊绊地放在心上。

虽然每次听到那句“可惜了”,她都会条件反射地心颤,伴随着蜻蜓点水,稍纵即逝的厌恶恶心之感。

她知道这句“可惜”的因果渊源——她的父亲,早早地离开家庭,一个人去了南方,说要在那里赚大钱,飞黄腾达,回来给他爹风风光光地建祠堂。

结果钱没挣到钱,倒是在那里又安了个家,娶了个好脾气的女人,生了个白胖胖的小子,从此乐不思蜀,错把他乡作故乡。

一个孝心大发的男人,却成了抛妻弃女的负心汉,生命的荒诞可笑莫过如此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戳他的脊梁骨,他不知道罗秋水和母亲两个人品尝过怎样的冷漠心酸,不,他不必要知道。

一个男人自私起来,是什么礼义廉耻都能够抛之脑后,不屑一顾的。

少女的时候,她深信父亲是因为介意她是个女娃,不能够为罗家传宗接代所以才另起炉灶,因此罗秋水对父亲的埋怨与恨里,还夹杂着对母亲真切的愧疚与同情,正因为此,她要比谁家的姑娘都更听话,更勤劳苦干,更有骨气,力争上游,将来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很多年后,罗秋水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又事业有成,在一座发展颇有前景的沿海经济贸易公司里任职,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也亲身体验过几段长长短短,情深缘浅的爱情,不能说阅人无数,过尽千帆,但是绝非一张白纸的她慢慢得出一个结论:

“人世间的男欢女爱,都有高潮低谷的期限,高潮时候风生水起,浓情蜜意,低谷时候浑身乏力,到处怀疑,没有所谓一劳永逸,长长久久,面对低谷,有些人平安过渡,另外一些,中途夭折。”

罗秋水的父母,就是这些中途夭折,分道扬镳的男女中的一对而已。

罗秋水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半孤儿”以后,身边不乏嘲笑奚落她的人,如果只是背后嚼舌根,她便当作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心里已经将那些人打入冷宫,再也不会亲近,如果是当面欺人太甚,她一定当仁不让,见鬼杀鬼,见神杀神。

她的不容人亵渎和践踏的骨气和自尊,就是在那些一次次地与人争斗扭打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一腔孤勇既是她的铠甲,让她不会任人宰割,与此同时也是她的软肋,让她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仿佛矗立着四堵围墙。

她没有一个知心朋友,除了关长天。

关长天是罗秋水的同学,也是她的同桌,她依然记得学校里那个新来的年轻女老师在读到他们的名字时候的惊艳表情。

她悠悠地吟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才子王勃的诗,好美。等你们长大以后,就会学到这样优美的诗歌。那么罗秋水就和关长天做同桌好了。”

她听到身边传来如释重负般的唏嘘声,心底明白,在这个班上,没有人愿意和她做同桌,除了关长天。

她的孤僻性情,像是凶猛的流感病毒,让班里的人退避三舍,但是关长天不一样。

她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得意洋洋地笑。

罗秋水“不屑一顾”地把脸转过来,但是那一刻,心底已经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在翻涌,她只是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真正让罗秋水对关长天产生好感,是因为那一次,她的“父亲”突如其来地出现,就在她的学校门口。

彼时她正在值日,打扫卫生,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看起来潇洒神气的男人朝她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两大盒看起来很名贵的食物,一边在嘴里念着:“秋水,我是爸爸。”

听到这句话,罗秋水下意识地用扫把在地面画了个圆弧,地面瞬间扬起滚滚的尘埃,势如破竹地奔向她父亲所在的地方,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的父亲错愕不已,狼狈不堪,但他没有生气,仍然憨笑赔罪般地说着:“秋水,秋水,我是爸爸。”

罗秋水立刻抄起身边的小石子,往他身上扔去,她脑海里回荡的,是母女两人为了生活节衣缩食的画面,是母亲求亲靠友,拉下脸皮借钱的画面,是她高烧的那个夜晚,母亲一滴滴冰凉的泪落在她额头的画面,是母亲在镇上卖烧饼,被一些猥琐浪荡的男人调笑轻薄却只能强颜欢笑的画面。

一想到这些,罗秋水就开始嚎啕大哭,她再也不管不顾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和老师,只是任泪水在脸上蜿蜒纵横,一边在嘴里骂着:“你给我滚,滚……”

那个“滚”字像冬天里一下一下冰凉生硬的雪球,沉重地击打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但是他死心不息,还想继续坚持。

忽然之间,斜刺里飞出一辆自行车,坐在自行车上的,是十一岁的关长天,他无所顾忌地朝那个男人身上冲撞过去,丝毫不考虑后果地,结果来势汹汹的自行车轮将男人手里提着的东西撞得撒落满地。

原来是一颗一颗的太妃糖,罗秋水只在动画贴纸里才看过的太妃糖,映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暮色里,显得狼藉而多余。

罗秋水的父亲脸上顿时浮起恼怒的神色,如果不是恰好出面的老师,关长天可能要挨罗秋水父亲的训斥。

罗秋水只是不管不顾场面的混乱与不堪,快速地逃离了那个地方,独自一个人走到教学楼背后的茂密枫树下,静静地呆坐着,抽噎不止。

夕阳余晖散漫地落在她脸上,伴着片片飘落的金黄树叶,流过泪的脸,传来生涩的干疼,慢慢地,她的哽咽声也停止了,内心忽然异乎寻常地宁静,还有空旷的沧桑和满足,不符合她的年龄的,仿佛是因为她为这些年自己和母亲吃过的苦狠狠地报复了一场。

关长天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依然静静地看着渐渐落入山峦背后的夕阳,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身影,挡住了本就稀薄的日光,却还自作多情地说:“放心,我把他赶跑了,别哭了。”

罗秋水忽然冷漠倔强地扬起脸,望着关长天恨恨地说:“谁哭了?谁要你逞英雄?”

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不声不响地从背后拿出一颗包装得金光闪闪的糖,递到罗秋水面前,罗秋水匆匆瞥了一眼,以为是她爸带回来,被他撞落在地的那些糖果中的一颗,想也没想,丝毫不客气地将它打落在地:

“谁要他的臭糖,要吃你自己吃。”

关长天瞬间仿佛被羞辱一般,很是气恼地回她一句:“这不是他的,这是我的,我爸从北京带回来的。”

“谁稀罕。”

罗秋水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和膝盖,然后默默地走回教室里收拾好自己的书本,一个人走向回家的路。

回家以后,她却看到那个男人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翘着腿抽着一支烟,桌子上搁着两盒营养品,印着金碧辉煌的方块字,却生硬地扎着罗秋水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的母亲双眼红肿,大概是哭过,但眼神中却也仿佛荡漾着一丝窃窃的欢喜,罗秋水忽然从心底感到一丝鄙夷。

看到她回来,父亲将腿放下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仿佛傍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母亲走过来,准备帮她将书包卸下来。

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重重地一摔,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一向识得大体,善解人意的罗秋水生平第一次发了脾气,站在门外的父母面面相觑,却也自觉体谅。

她自然不会懂得,这些固执的小情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隐忍坚持,这场闹剧与悲剧里,她的母亲才是重中之重,如果她选择缴械投降,那么罗秋水的愤愤不平,不过是徒劳无功。

她终究也不过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岁小姑娘,虽然她有她的骄傲和倔强。

直到夜深的时候,她听见楼下传来连绵不绝的咯吱咯吱声,在多少个死寂漫长的夜晚之后,这种声响再度空谷足音般地浮现,她的心仿佛有一座颠扑不破的宫殿,忽然一泻千里地崩塌。

她忽然感到窒息般地寂寞,想逃出房间,找一个人说说话,看看晚空中的星星,然后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她知道在这世界上,此时此刻,她是彻彻底底被孤立了。

曾经与她站在同一阵营的母亲终于选择了背叛,选择忍气吞声地顺从自己如浮萍般的蹉跎命运。

罗秋水对父亲的恨,终于水到渠成地转移一部分到了母亲身上,她只是感觉到寂寞,没有人能够体谅,没有人能够分担。

不,或许有一个人可以,他就是关长天。

此时此刻,她凝望着窗外星星点点,却亘古寂寥的夜空,忽然想起那个嘻嘻哈哈,但是英勇天真的少年,仿佛是走在绝望荒芜的沼泽的旅人,寻觅到了一缕稀薄缥缈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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