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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往事

2018-06-09  本文已影响65人  清咖_e0b5
我设想的每一种未来都有你

在那个时代,相亲相爱都是奢侈的。

1、

楼台系彩结,宝阁蒸氤氲。

入鼻是琼香缭绕,入耳是丝竹韵雅,齐孝汾却想起了“尾生抱柱”这个典故。

他黠笑着松开怀里的美人,凑近李乘风道:“我在想,若是我从此赖这不走,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尾生——为不负我兄长的嘱托,打算在这风月场所看管我至死?”

李乘风笑道:“你大约可以试试。”

齐孝汾抿着琼浆斜眼打量他,却笑意渐失,“要我回香港读书亦未尝不可,呐,只要你纳这风月场里的婵娟姑娘入李家。”

齐孝汾打定了他会输,却见后者依旧笑的温润,“一言九鼎。”

齐孝汾忽瞪大了眼,“你都不曾见过她就答应了?”

李乘风道:“你怎知我没见过?”

从进入檀香楼,李乘风便注意到了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大,挂牌“小婵娟”的姑娘。

淡淡衫儿薄薄罗,外加一张生着对精致眉眼的娃娃脸,因为拒绝接客,红姨每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拧一把,那两道黛螺似的眉便颦起,但很快又一句“不接客”从那两片樱红的仰月唇瓣里呼出来。

这样小的人儿,已有这般气节。李乘风想,即便后来齐孝汾没有堵气逼他,临走前,他也会替她赎身的。

领她进门时,并没有什么大的排场。李乘风牵着她的手,跨红木门槛之前,他问她怕不怕,婵娟摇摇头,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谦谦如玉。

当晚,李乘风没留夜,将婵娟领进一处小院的一间装潢颇为雅致的房间,只道让她早些休息便走了。

临走时,婵娟叫住他。

“先生,我想改名字。”她站在他身后,李乘风转身来看她时,秋霜似的月光刚好从窗外斜穿进来凝在她脸上,一半温和,一半冷艳。

她继续道:“我父亲亲手把我卖了,我恨他。我想改随母姓,陈。”

许是错觉,李乘风见她眼里忽然闪烁了一下。

“拂月,陈拂月,你中意吗?”

婵娟垂头喃喃了两遍,再仰首眼里又清澈如初,“很中意。”

2、

拂月进李家之前,李乘风已与她坦白李家的情况。

他十八娶亲,六年前太太难产而去,只留一子与他。此后三年里,老夫人忧虑子嗣单薄,便自作主张在老家岳阳留意着为他添了六房姨太,却再无所出。

老夫人是两年前走的,守孝期满后,他便给那六房选择去留的机会。她们似是铁了心对他死心塌地,无一肯走,便一直留到现在。拂月花了一个礼拜,才认全了那些个人。

她们都挺好的,不像说书里的深宫大院那般勾心斗角。至少听说李乘风要带拂月去订制衣裳时,四姨太还过来送了身改制的衣裳和一对白玉耳坠子帮衬着打扮一番。

拂月修着身白绸点梅花的旗袍装从小院出来,李乘风盯着她看了会,瞧地她脸沸了一般滚烫。拂月从未受过这般注目,一时手足无措地慌问道:“这样打扮不好看么?”

李乘风敛笑道:“妆容很精致,服饰也华美。”

拂月的脸又像火烧了,心里灌了蜜似的。

不过,蜜也有化完的时候。

店铺里,李乘风问她意见选了六块料子,交由裁缝时,李乘风特意嘱托要制成学生服。拂月狐疑不解,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袖口,“先生不喜欢我穿旗袍吗?”

“你穿女学生的衣裳更好看。”他如是说,眼里含着笑,语气温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拂月瞅了瞅套在自己身上有些宽大的旗袍,不再说话了。

量尺寸的时候,服务员一直夸她命好,小小年纪便觅了个好夫婿,拂月很受用,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她看着服务员羡艳的神色,羞赧道:“你觉得我配得上他吗?”

服务员还未说话,拂月已自行笑出了声,只听到:“太太生的极为标志,就是今日这颇为厚重浓艳的妆容不适合您,不过……”

她后面说什么,拂月已记不得了,只是随李乘风回去时,神情恍恍惚惚的。她低眉,拿眼角偷偷斜他,心道:他心里依然是疏远她的,所以问起他时,他才不肯对她讲真话。

衣服很快就送来了。

那六身衣服没试完,已是黢幕四合。橘色的灯光照在拂月未长开的身段上,折上窗帘映出无限窈窕的影子。

李承天在房外看见影子在胸口解扣的动作,忙止步转身。大约皮鞋擦地的动作有些大,惊动了内里人,只听她疑声问道:“谁呀?”

没人回答,过了会儿,门响了一声,便闻她细语夹在她碎碎的步子声里:“先生,你有事找我?”

李承天这才转身来看她。

她披了件水青衫子,里面是一件月白棉纱睡裙。她很瘦,腰间的系带系了两圈还多,裸露的两条腿葱白似的,只一味的细,没一点肉感。

他收回视线,清声道:“我给勉儿请了教国文的先生,明**也过来吧。”

拂月怔住,反应了很久才道:“我、我真的可以吗?”

李承天笑着点了点头。

月升东方,凉意渐起。他指了指房间,道:“回去吧,嗯?”

拂月眉眼弯弯,噙着笑往回走,阖门时还不忘窃窃瞧他远去的背影。

3、

那是三月来,拂月头回去他所在的院落,也是头回见李勉。

他已六岁了,生的颇为俊朗,眉眼之间不大像李乘风,应该更像母亲一些。之前不曾上学,教养却不落下,见到拂月第一面便道:“七娘好!”

拂月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依旧被他的一句问好惊愕在原地,毕竟,两人之间不过八岁之差,一时只得含糊应声。

倒是李乘风的斥责声很快便来了:“没规矩!”他朝拂月点点头示意抱歉,继而跟李勉絮语了几句。接下来,便听李勉唤她“七姐”。

先生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教两个稚子绰绰有余。拂月很用功,不至两年便已将小学和中学的内容学完了。倒是李勉,许是年纪小,接受能力有些差,所以等他转学初中知识时,李乘风已将拂月送进了女校,还差两年便可上京考学了。

期间,有日下暴雨,李乘风从公司回来正见到李勉在书房颇专注的练字。他打着伞站在房外顺口问道:“你七姐回来了吗?”

李勉答地词钝意虚。李乘风疑心走进去,才见他练字的纸上无字,只一片墨渍醒目地堆砌上面,房内的凌肃之气顿时便充盈起来。

李勉鲜少见他这般,很快便招了:“我托七姐放学后给我买排骨年糕,现在大约被困雨里了。”

李乘风未及责罚他,阴着脸一头扎进了瀑布似的大雨里。他开着车,在雨里行了好久,果然在小摊前寻到了她。

透过雾气重重的雨帘子,拂月见到他的车还以为是眼花了,不想下一瞬,那人高大的身子已赫然矗在她面前,道:“回家吧?”

拂月没说话,却牵住他的手来到他的伞下。那只温厚的手宽大,有薄薄的茧,触到拂月时僵了一瞬,但他看着她无所避讳的样子,很快便“反守为攻”将她玲珑细嫩的手掌握在手心里。回到家里,两个人身上都已被打湿。

李勉殷勤地捧来两身干衣裳,拂月在李乘风的房里匆匆换上,从屏风后出来这才看清此处洞天。

他的房里有一方书桌,看摆设,他应是每日都练字的。他的字之前拂月从书房里的书的批注上见过,不似他外表的温润柔和,而是浑厚磅礴的大气。不过,对比之下,这桌上的字迹却更像另一个人的手笔——没有锋利的棱角,只有被打磨后的圆润和令人惊艳的文雅,临在宣纸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朵盛开的空谷幽兰。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思虑间,李乘风已进来了。

“现在的才是真的。”他大约看出了她的疑问,“刚硬易折,柔则无惧,这是她教我的。”

“她”就是李勉的母亲吧。

能为了一个女子放下过去,重新养成一个习惯,他一定很爱她。

拂月看着他隽秀的字体,心里忽然升起不可名状的难过,即便那人已故去。

心里堵得慌,拂月抱着湿衣裳打算回小院。这时候,李勉丧着脸进来了。

“七姐,近来湿潮,你之前忘在我那的一沓画作生霉斑了,你还要留着吗?”

李乘风接话道:“什么画作?”

拂月记不得是哪几幅了,大约是与他一起看过的朝阳或日落,春花或秋月,僻壤或闹市……心里的难过更添一分,霉就霉了吧,她跟李勉道:“送去厨房烧火吧。”

李勉应了一声,看着她执把红伞远去,最终成为一记红点,忽然想起了父亲的字画里常常出现的一句诗:红豆生南国。

那几幅画到底没烧,被李乘风要了去。都是一些水墨的山水人家,细究起来,颇有几分造诣。所幸霉斑不多,李乘风映着景在上面题了些字,一时颇有锦上添花之妙。

日头好时,他拿出去晒了晒,便教人寄去了香港。

不久,齐孝汾学成回沪前来看望李乘风,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山水画大师黄宾虹老先生。

那日拂月放学归来,李勉将她从房里一路拽去了前厅。脚甫踏进一只,李乘风便招她过去。

他拉着她的手至正座面前,座上人笑道:“这便是画的主人了么?”

李乘风将老先生介绍给拂月,怕是她受宠若惊到了极点,一场拜师礼下来,神情恍惚久久还不能平静。

送走老先生,齐孝汾还未走,留在厅上喝光了李乘风用来招待老先生的一壶老君眉,这才打趣道:“我当年一直纳闷,从来不做人妾室的婵娟姑娘怎会答应做你的七姨太,后来才晓得当年的檀香楼有两位婵娟姑娘,一位是正牌婵娟,人称广寒仙子;另一位便是你家里这位‘小婵娟’。现下,你可有福了。”

李乘风唤了两个伙计来,道:“上好的茶水都堵不了你那张不入流的嘴,送客!”

4、

拂月随黄老学了两年的山水画。从他那毕业那会儿,正赶上班里同学约好去北京考学。能上大学,尤其是北大清华,那便相当于给自己镶了金身,一时浮躁之风盛行。

拂月本不受影响,只是她怕有负李乘风的期望,心里恐慌不断,就连准备了小半月准备交付黄老的画作也胶着了。

这日闷热的紧,拂月在桌前凝神了一上午,直到头上汗淋淋的,依旧没作出个模样来。正恼着,进来个人,许是怕打扰了她作画,蹑手蹑脚地将扔了满地的稿纸一张张捡了起来。

拂月头也不抬,气急败坏道:“没用的废品,捡来做什么!”

那人约莫是被震住了,大气不敢出地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嗫声道:“七姐,你好些了吗?”

拂月抬眸,看着怯懦懦的李勉忽然柔声道:“怎么是你?吓到你了么?”

李勉咧嘴到她面前,将废作铺在她桌上道:“这样好的画怎会是废品,只要拿给父亲,准还你一幅大作!”

拂月疑惑,李勉拉着她便朝李乘风的书房走。

公司有事,李乘风一早便出去了,何时回来还未可知。拂月进来,环视了一圈,并无异样,却见李勉直奔书柜后方的两个古铜箱子。打开来看,赫然满满的两箱画。

李勉随意抽了一卷打开,只见上面石崖深渊,悬壁万仞。千株松柏,万节修篁。碧云涛水,含烟一壑。雁字过尽,客舟中来。上题行楷两行:“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除却那两句诗,却实打实是拂月的手笔。

李勉接连又打开几卷,无一例外,皆是两年来,她扔掉的让人拿去烧火的废作。

拂月愣在那,忽想起当年黄老赞叹:“一奇是李乘风的字,一叹是陈拂月的画,两者并起,实是绝妙。”

心里已说不清楚是何心情,她只能像被施了咒般僵在那,眼里不安分的砸下一串泪珠子。李勉被吓到了,以为自己又闯祸了。焦灼间,拂月已自行搽了泪,捏住他的脸蛋道:“我哭的事不准说出去。”

李勉疼的龇牙咧嘴的,忙应和着:“好。不过我不说,父亲一会儿回来,也能看出来的。”

拂月剜了他一眼,拖着他往外走。

李勉说的对。

拂月是个哭不得的人,一哭,眼里的红半日都褪不去。黄昏李乘风回来,给各房都带了礼物,轮到拂月时,李乘风递礼物的手忽然收了回去。他叫她抬起眸子看着他。

“遇见什么委屈事了?”声音温和地简直不像话。

拂月笑着摇头,“给老师的画快要作完了,喜极而泣。”

李乘风这才将礼物递到她手里。拂月微微颔首,便去一旁拆礼盒。

其他姨太涌了上来,一一跟李乘风道谢。等她们走了,李勉也走了,只剩拂月。她走过去,没道谢,只一句请示便转身离去。

“改**再挑一个给你。”李乘风跟了过来。

拂月回头不解地看着他。夕阳只剩最后一抹余韵,橘色的光染在她愈发娇艳的脸上,浮起一层细小嫩涩的绒毛。

他佯装失落道:“拿了礼物的人只有你神色淡淡的,连一个‘谢’字都不肯,想来礼物并不称你心意。若不再补偿一下,以后怕是家都不和了。”

拂月看着他送给她用来存画卷用的檀香雕花木奁,心里还是乐的。不过一想到其他姨太的礼物,非是钗便是镯,都是用来装扮模样的,于是仅有的一点欣愉也消失殆尽了。

拂月轻蹙眉眼,恼他不懂她,误会她,抑或是懂装不懂,咬牙使劲推了他一把,便跑开了。回到房里她就后悔了,这样无厘头的使性子,她还是头一回。万一李乘风不耐烦了,可怎么办?

次日一早,她去上学,李乘风忽然拦住了她。拂月想趁这个档子给他道歉,竟被他先抢了话头:“今是最后一堂课了,你必然会晚归,在我去接你之前,哪里都不要去。 ”

拂月应了声便走。她想,道歉也许不需要了。

放学后,李乘风来校,同学多数还没散去。人多,找到拂月时,她正与同学比赛对对子。

上一轮是胡适之对孙行者,这一轮……拂月苦思不得,这时,李乘风从偏门进来了,含着点水似的浅笑一步步朝她走来。

拂月看着对手,道:“你输了。”她指着自己和愈来愈靠近她的李乘风道:“我,陈拂月,对他,李乘风。”

列位登时面面相觑。拂月才不管那么多,背着包便走了。

夜间,拂月打算睡了,李乘风却过来了,说是有她的电话。

拂月怀疑着,披了件衣裳便随他去了书房。

是个关系不错的同学,电话里,她道:“因为你的那对子,你跟李先生的关系班里都传开了。那些个人,指不定背地里给你编造什么。”

声音虽然不大,但李乘风就坐在她旁边翻着书,看他专注的模样,也不知听见了否。

拂月捂着听筒,背过身去,若无其事道:“谢谢你,我高兴就行了。”

挂了电话,拂月偷偷瞄了一眼,见他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总算安了心,招呼了一声,便回去了。

步声远去,李乘风这才合上书。

5、

拂月考进了清华大学的西洋文学法语系。

李乘风送她到北平,坐车回来那天,拂月去车站送他。人乌泱泱的,火车要开了,拂月忽然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问道:“你不是要抛弃我,对吗?”

李乘风却反言之:“你要想走,我不会拦你。”

拂月松手,转身即走。看她消瘦孑然的背影,仿佛没一丝留恋。

表象果然是假的。

李乘风回到上海,每天都会收到书信。有长篇大论,也有寥寥几句,甚至,也会有一幅写意附带一封无字书寄来。他也会回她,只不过因为生意之故,回地没那么频繁。

书信通了四年,期间发生了许多事,却不曾间断过。

齐孝汾的生意做到了香港,打算全家移去那里。走的时候,曾劝李乘风看清上海的形式,让他也搬过去,李乘风拒绝了,只一句“保重”便是回应了。

入秋的时候,拂月踏上了从北往南的火车。

李乘风带着李勉开车来接她。见到她时,先是愣了一下。她没长多少,胖瘦还是那样子,不过,她的眉眼深邃不少,平添了几分妩媚。

他抿出一个笑,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箱子。

拂月道了声谢,明媚的眼睛却一直黏着他。他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温润,高大,总是给她安全感。不过国内战火纷飞,想来生意并不好做。他才三十二,眼尾已生出一道淡淡的细纹。

两个人并没太多的话,倒是李勉,长得更俊了,眉眼之间也愈发像李乘风,才十四岁的少年就已长得比拂月高。一路上嘴巴跟上了发条似的,一直说个不停。

李乘风打断他,问道:“有什么打算吗?”

拂月迟疑一瞬,道:“朋友新办了一版报刊,约我执笔撰稿。”

李乘风心里掂量了一下,挺好。

家里一点没变。拂月的房间也似乎一直有人打扫,桌上一尘不染。

李勉将她的行李搬进来,走到拂月面前伸手道:“七姐,北平一去四年,回来有带礼物给我吗?”

拂月拍掉他的手,瞄了眼他身后为她整理书籍和画卷的李乘风,朝李勉勾了勾手指。李勉弯腰凑过来,拂月大声道:“有,当然有!”

说着,踮起脚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

李勉瞪大了眼瞧着拂月,又顶着一块口红印去看李乘风,鞠躬赔笑道:“对不起,我抢了您的礼物。”

李乘风立在一旁止不住地干咳。

报刊的活并不轻松,尤其是这样一个敏感时期。

南京汪伪政府成立,惹得全国民众激愤。

那几月,拂月几乎吃住都在报社。好在李乘风不那么忙了,闲暇时候会过来看看,顺便带些补品给她。不过,他很少能跟她说得上话,多数时间他都呆在角落里看着她奋笔疾书。有时稿子要的紧了,急的她满头是汗,她顾不得擦,李乘风也不忍去打扰她,便在她桌上留下一块帕子再悄悄赶回公司。

这段不分白天黑夜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

报社孤立无援,却言辞犀利什么都敢刊登。其中部分内容威胁到汪伪政权笼络人心的计划,上面授权特务处理。于是,那一月,不少新闻人士都惨遭杀戮,包括拂月。

她胸口中了一枪,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李乘风赶到时,特务还未走,无数机枪对着报社乱扫一通。他将她抱上车时,自己左臂也中了一枪。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的伤口都像泉眼一般止不住的往外流血。所幸送去的及时,最终抢救了过来。

李乘风无大碍,倒是拂月在床上躺了三月才调理过来。

李乘风利用陪她的时间将她所有画作都题了字,得晴天,又叫李勉拿出去晾了晾。

拂月怕他累着,道:“随意而作,我尚不上心,你又何必这么认真,歇着吧。”

李乘风只附和着笑,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做自己的。

6、

拂月身子康复后,与那六房串过几次门。

不知怎的,她们态度没有以前那般和善了。聊的时候,五句话里,三句都是带刺儿的。拂月不解,适逢四姨太过来了。没聊什么,只是委婉地说她经常出头露面不成体统。

李乘风的习惯被拂月学了去,她只管笑着,不说话。

四姨太大概以为她没听进去,又直白道:“当初先生一直往你的报社跑,被有心人士撰成他是红色资本家。现在,政府看的紧,不管是公司还是家里,处境都不比以往了。”

说完这番话,她便匆匆辞去。

拂月捂着结着痂的胸口,失神了许久,只觉得无限心疼和难过。

下午李乘风回来,拂月正在桌前作画,他在旁边看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不久,李勉放学回来了。他捂着脸走到拂月面前,还未开口,便闻李乘风斥声道:“进来不知敲门吗?”

拂月搁笔,走到李勉面前,透过他的指缝瞥见一片青紫。

她已了然于心,便拿了药箱出来,招李勉过去上药。李乘风肃着一张脸,刚要启唇询问,拂月便给他使了个眼色。

“七姐,我挨了班里那三兄弟的拳头,你要帮我。”

拂月觉得好笑,“我不会打架,怎么帮你?”

李勉大手一挥道:“不用打架,你再给我生个兄弟就行。”

话音甫落,拂月愣了愣神,很快脸和耳便红成了火焰。

倒是李乘风的训斥当即朝他劈来:“说什么混账话!”

适逢药也擦完了,李勉捂着脸便往外跑。

晚间吃过饭,拂月早早回了房。她将白日里的那幅画又修饰了一下,便差人叫了李乘风过来。拂月给他备好了笔墨,不至十分钟,一幅写意山水便应誊而生。

他搁笔,将画挂起来,便打算走了。这时,拂月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口。

“你今晚,不走了罢。”她站在身后,脸沉浸在灯光里,羞赧与慌张也沉浸其中。

李乘风转身,只见她低垂着眉眼,嫣红的唇轻轻抿着,不言语却无端生出无限风情。他捧起她滚烫的脸,让她抬起眸子认真的看着他,“你是清醒的吗?”

拂月看他良久,仿佛要住进他深海似的眼里。她伸手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口,无比真诚道:“我很清醒,也想了很久很久。”

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是不是从我进门那刻,便做好了随时放我走的准备?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并不想走,你也不要赶我走——如果我想要的,你都给不了,当下谁还能给我?”

她是哭了的,泪掉在他胸口处的衬衫上,渗进他心里。李承风已说不出任何话,过了许久许久,终于抱起她,沙哑道:“好。”

那夜,红烛高燃,芙蓉帐暖。

“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还爱着她吗?”

东方渐白,拂月醒来发现,他也醒着。

“爱着。”他道。“我与她青梅竹马,定然是爱的。不过无论深浅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拂月枕着他的手臂,忽然滑落一滴泪。

“我呢?”

他把她拥得很紧,“你是心上人。”

拂月挽起发髻,脱下西洋裙,改穿了修身的旗袍。

自她身子好后,便没再出过门。李乘风怕她憋闷,便联系朋友给她寻了份女校教员的工作。

拂月在那教了半年,后来不知怎的,李乘风忽然替她辞了职,说是清华园与国外学校签订了交换留学项目,他替她提交申请并且通过了。

拂月接到留学法国的通知时,并不十分想去。李乘风与李勉游说了她多次,最后她才同意。

拂月临走前,特意百般叮嘱他半月一封信。

李乘风说“好”,在她登机的刹那,忽然拿出个盛放戒指的锦盒握到她手里。不等她看,他已道:“那时拖欠你的礼物,现在才给你。若是喜欢便管好自己生活,若是不喜欢……”

他没说完,已有乘客不断催了。他尴尬的笑了笑,松开了拂月的手。

拂月想说什么,喉咙像被扼住,发不出声来,只得边往里走,边掉泪。

回去的路上,李勉看得出父亲的不舍,问道:“既然不舍得,怎么还说服她走?”

李乘风载他回去,路上问道:“你觉得上海滩如何?”

“暗流涌动。”李勉道。

李乘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以后会懂的。”

7、

拂月有喜的报文发来时,李乘风因“红色资本家”之故,手下的企业刚倒了两个厂子。然而当天,他却叫人置办了两车的烟火,放了整整一晚。

拂月在巴黎有些水土不服,害喜害得厉害。李乘风知晓后,发报说要来巴黎照顾她段时日,拂月拒绝了,回信的报文上只有九个字:一切安好,管自己生活。

八个月大时,李乘风委实放心不下她母子,便索性将所有厂子转出,打算去巴黎陪产。走之前,他将财产均分给六房姨太,让她们自作打算。

最后只有四姨太留了下来,说自己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除了照顾人,不会别的。即便拿了数万财产也无处可去,不如随他去巴黎照顾拂月母子。

李乘风同意了,安置好一切便要飞去巴黎。这时,却传来日军进占岳阳、临湘的消息。

上飞机那刻,他把行李交给了四姨太和李勉,雷厉风行做了些安排,便找人随同他连夜回了老家岳阳。

他去了好久好久,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后来他给拂月寄去了一封信,上道:安好勿念,两月必归。

收到那封信时,拂月正在产房分娩。

李勉不知道拂月是何状态,只是听着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叫声,揪心地紧。

四姨太担心地在走廊来回踱着步子,直到静默被婴儿的一声啼哭打破,两个人才终于松了口。

是个男孩,四姨太激动的直哭。

拂月累的已无力气,却一直撑到从产房出来。大约是生了错觉,她拽着李勉的手,有气无力道:“去发报文,快去给他发报文……”,

李勉照顾她睡下,这才从病房出去。

关上门,他看着四姨太怀里安安静静睡着的孩子,眼里瞬间湿了。

他也想给父亲发报文,可是他在哪呢?

拂月等了李乘风不止两月。

产后受风着凉,她落下了病根,加之之前胸口中弹伤及了肺,一受寒她便咳个不停。

拂月怕传染给孩子,便一直让四姨太照顾着。她自己也没闲着,除了去上课,便一直给在国内的老同学写信打听情况。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李乘风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拂月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后来,拂月托关系给李勉安排了学校,将孩子交给四姨太,只身回了国。

她先去了香港,想借助齐孝汾的力量寻人,但是百般打听后得知,不久前日军进攻香港,齐孝汾一家移民去了美国,没留下任何消息。

她折回上海,耗费重金差人沿着岳阳与上海的所有要道打听,耗时一年半却没有任何结果。期间她多次成疾,一次比一次拖的久,一次比一次重,她怕自己没等来他却先倒下,最后不得不返回巴黎治病,想着等身子好点,再回来寻他。

不过没机会了。

她的身子虚弱的紧,大有成痨之势。医生让她放下手中一切安心养病,可是万里之外的中国战火纷飞,她的丈夫至今未归,她做不到心如止水。

她整日留在房里看书,作画,表面是那么平和静好,事实上,她更多时间都用在了睹物思人上。

时间久了,她的身子越来越不如从前。原来三天能作一幅画,现在一个月还不能作一幅完整的出来。她守着门口的信箱,等着来自中国的信件。但是直到她倒下,也没能等来一封有关他的书信。

那是1949年的春分,距离她在檀香楼初次遇见他整整17年。

她到底没能等来他。

走的前一晚,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好生给自己装扮了一番,没戴什么首饰,唯有无名指上一只雕花十分精致的戒指。之后又整理出这些年所作的所有画卷——整整两箱子。她给它们上了锁,钥匙就在她手里。

她枕着李乘风送给她的檀木奁,没有遗言,只道出了她仅有的遗憾:“等不到他为我题字了。”

这么多年,四姨太不止一次劝过她认命,可是至死,她都相信他一直活着。

李乘风大约听见了罢,所以远在西海岸的美国,齐孝汾似是眼花了,他看见病床上,昏睡了多年的李乘风眼角忽然滑落一滴泪。

齐孝汾定了定神,细看,那么珠玉润华的一颗,晶晶闪闪,真的是泪。

这么久了,是要醒了么?

8、

新中国成立那日,博物馆收到了一位匿名人士捐来的万件藏品,其中包括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子虔《游春图》等珍贵文物。

报纸刊登后,齐孝汾给远在巴黎的李乘风发了封报文。

他夸他大方。

日军占领岳阳,他冒死将文物从老宅运出来,最后却一件不剩的上交国家,这不是大方是什么?

李乘风一笑置之,回了封电报,谢他当年救下流落香港奄奄待毙的他。

李勉和李恪从房里出来,见到他面前的报纸和齐孝汾发来的报文,两人亦忍不住问道:“就这么捐出去,您真不后悔?”

李乘风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无力扯出一个笑。

他这辈子从没干过后悔的事,唯一的抱歉就是让她等了他这么久,遗憾而终。

这年,这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四姨太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两个上锁的箱子,拿锤子砸开,顿时霉味四溢。

她掩着鼻子盖上,打算等李勉和李恪回来,让他们抬着扔出去。这时李乘风循着霉味过来了,却被施了法似的愣在那,瞪的眸子都红了。

四姨太踢了踢那箱子,“都是发了霉的破烂儿,别脏了您的眼。”

话音甫落,只见一颗硕大的珠子砸下来,啪地一声——那些年他保留的她的作品,在他运离上海的时候都被日军炸了个精光,连片纸都不曾留下。为此他曾介怀了许多年,恨自己没见她最后一面,也没留下有关她的任何念想。

“这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字字泣血。

后来,他的书房里便一直挂着她的画,前来拜访他的人见了,无一不拍手赞绝。甚至,还有不少人慕名前来,请他出任各市的中国书画研究社的社长,他自然是婉拒了,说道:“不如我太太的好。”

有人问他的太太是谁?

他笑的无比温柔,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是个像白月光一般照进我心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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