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妈妈中午打给我电话，说厂子里放假了，准备下午去洗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你来城里，我们俩一起去洗。
挂完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不由地想起了小时候。家在农村，条件很有限，夏天的时候，妈妈会用一个平时洗大件的床单被罩才会用到的大大的铝盆接满水，然后放在正午的烈日下暴晒，晚上就用这温热的水给我们几个孩子挨个洗澡。
到了冬天，家里自然就洗不成了。每过一段时间，妈妈会带我和姐姐去澡堂子洗澡。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去的澡堂子要么在自己村，要么在隔壁村，都是步行可以到的那种。记忆里那个画面还很清晰：妈妈会约上几个要好的大婶大娘，到了约定的时间，大家便聚到一起，人手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里面装着换洗衣物以及洗漱用品，然后便成群结队出发了。
那架势，像是我们要一起去做一件意义非凡的大事情，一个个脚步轻盈，神情激动。我跟在妈妈的身边，矮矮的我会时不时抬头望望高挑的妈妈，她的脸微微侧向婶子大娘们，情绪激昂的聊着什么，她们的嬉笑言语声洒下一路，让这条再平凡不过的洗澡之路俨然变成了一次令人欢欣鼓舞的徒步旅途。
到了地方，远远看见一副厚厚的大棉门帘旁边的墙上用红色的油漆赫然写着两个字“浴池”，有的讲究的会在前面再加两个字，或者是村名，或者是人名。就这样简单又明确的昭示着“这是一个洗澡的地方”。
掀开门帘，会看到一个半开的玻璃小窗口，这是卖票的地方。妈妈婶子们弓着身探着头尽量凑近窗口，跟里面的人沟通购买澡票。我站在那里，听着吵嚷声，看着从洗浴间走出来的一个个头发湿漉漉，脸蛋红扑扑，带着热气的人。鼻子里时不时地钻进一股潮湿的、夹杂着有点像消毒水味道的、还混合着许久没洗过澡的体味、脚臭味的浓烈气体，心里一阵反胃，却也很快就归于正常，因为在以往的生活经验里，这就是澡堂子标准的味道。
进到雾气腾腾的洗浴间，洗澡程序就启动了。妈妈会照顾我和姐姐洗澡洗头，她给我俩搓澡，搓得很大力。瘦瘦小小的我们经不起这力道，疼的龇牙咧嘴，身体忍不住往外扯。妈妈脾气很急，会因为我们的不配合而吵我们。她嗓门大，声音在吵哄哄、因为水汽大还有回响的洗澡间里依然清晰可辨不容反抗！于是我和姐姐只能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吐吐舌头，在妈妈手里忍着疼让她一点一点给我们洗干净。我在心里祈祷着搓澡流程加快进行，当她从手上取下那皱巴巴、粗拉拉搓到身上生疼的澡巾时，我如大赦般长长地舒了口气。接下来妈妈用她不是特别细腻光滑但很温柔的手给我身上打香皂，她很仔细的抚过我身上，确保女儿洗完以后是香香的。
转眼间，我都已经成妈妈了，而我的妈妈也变成了祖辈。现在，妈妈跟我说话聊天的时候很少再大声了，好像丹田里再聚不了年轻时那么足的气了；她看我的眼神也从以前自信满满的光芒，变得柔软有些混沌了，有时还会带着探寻和小心翼翼。
这个好强、勤劳、热情的女人是否曾经能够想到，她辛劳一辈子，极力去培养的孩子，渐渐长大，越走越远，曾经对他们的俯视呵护变成了现在的仰视听从呢？岁月长河，不只是带走了父母年轻的容颜，还有这悄然间权力的更迭在发生啊！
等到下午，妈妈来了，我带着她来到县城的一个澡堂子。我现在的家里有暖气，很久没有在外面洗过澡了，跟妈妈一起洗，那就更久远了。
到了地方，推开重重的玻璃门进去，迎面的依然是一个玻璃小窗口，现如今的澡堂子除了门口有了很排场的门头“某某洗浴”以及澡票涨价了之外，其它的布局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跟小时候的一模一样。进去以后发现人不是很多，在大大的水房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回荡在水汽迷雾里，带着空空的回音很是响亮！我和妈妈找到一个角落，边洗澡，边聊天，我起开一个话头，然后就把今天这场母女聊天的主导权交给她。妈妈一边淋着水，一边像一个新闻播报员一样把她觉得值得一提的消息一一说给我听：村里谁家婆媳吵架啦；哪个爷爷不在啦，我要是想不起来，她会尽量地找各种信息提示我那是谁；谁家孩子要娶媳妇儿啦，娶的媳妇儿不如她的儿媳好看；乐乐（我的侄子）又会背啥诗了，算数都会算到多少啦～我透过雾气笑着看着她的眼睛仔细听，时不时会附和几句，她就说的更起劲儿了～
妈妈年轻时是大美人，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也很深，此时，我透过水雾看过去，不知道是不是淋雨头不断冲刷下来的水淋到眼睛上的缘故，让她即便不停用手去抹脸，也依然没有办法把眼睛完全睁开，于是我看到她皱巴巴的、松松的眼皮垂下来遮住了半个眼睛。我心里就想：我长得像妈妈，将来我老了也是妈妈现在的样子吧~
再回过神看她时，发现她的眼圈周围因为去做工染上了铁屑黑黑的印记，妈妈说在家怎么洗也洗不掉。我心里有点忧伤，我无法往深处细想：那么爱美的她是如何每天忍受着自己的“黑眼圈”，依然去做一个车间里年纪最大的女工，让自己仍可以为这个家创造一些财富的呢？于是，我给她用去死皮膏，一点一点小心地涂到眼睛周围还有她的脸上，我做示范，教她怎样揉搓；然后再给她做了一张可以变白的面膜～妈妈很听话，很安静地任由我在她脸上又搓又抹。时光恍惚，母女俩好像转换了角色，只是现在，我不对她大声说话不吵她，她也没有反抗挣扎～
洗完澡，来到换衣区穿衣服。刚洗过的身体是热热的、皱皱的，因为水未干而想把衣服顺利套上身不是件容易的事。小时候，每到这时我都需要妈妈帮忙，她在下面拉，我在上面扯，一起合作才能把衣服穿上身。现在，妈妈坐在小床上，换我弯下腰来帮她，我很轻，很慢，很仔细，想让这条棉裤穿上的时间变得再长些、再长些~
最近在看一本书，龙应台的《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这本书里记录了在她90多岁母亲失智的时候，不认得人，听不清话的最后时光里，陪伴母亲的那段光阴。
而此时，我很庆幸，我的妈妈还认得我，还听得见，还咬得动，而我，就在她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