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齐尼的磁带 ——第一章
A面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身体却毫无疲惫的感觉。除了疲惫外,也没有口渴或是饥饿。或许也只是走了一会儿,没有办法估算时间。所以,连时间的概念也在不断地变得扁平起来。
仅仅是左脚迈进沙堆后,把右脚举起往前迈进沙堆,然后再是左脚,再是右脚…就在这不断重复的过程中,我连“自身”的概念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你还好吗?”洛伦齐尼询问道。
“嗯,我也不知道。”感觉应该有些累了,但似乎身体并未有疲倦的症状。
我望向天空,还是一片明亮,没有云,没有风,接近于白色的蓝。看的太久双眼再看别的似乎也有一些蓝。比如沙子也变得微微有些颜色。
我叹出一口气,短得有头无尾的短暂的气,思考的回路被空气突然捏住一样戛然而止。
“我们要不要回去?“洛伦齐尼不无担心的样子。”我们还是应该在那个便利店等一等的.“
我停顿了一下,血液里有一种轻微的寒冷蔓延全身。也许我真的该在刚刚那里停顿一下的。
洛伦齐尼提到的便利店,是我们刚刚到达这里时发现的。在硕大的白色中,有着十分醒目的招牌。说是招牌,其实也并没有带任何广告色彩,更没有招揽客人的意思,除了功能性外似乎懒得透露任何存在原因的招牌。因为找不到其他适合的名词,姑且还是称之为招牌。
白色的招牌上的“便利店”这几个汉字右边以同等大小的字体附注了Convenient Store的英文解释。整个排版居中,看起来中英文似乎摆在同等的地位上。但好在中文排在左边这点来讲,应该还是较为针对自己母语的顾客的。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信息都再无法知晓。环顾四周,地址门牌果然也是没有的。
巨大的招牌下是一个长方形格局的店铺,标准的便利店格局,正面和侧面均使用了大面积的落地玻璃,在离地高约一米处贴了横拉着大约15cm宽的本白色胶带,和招牌一样的白色。胶带上什么也没有写,仅仅是为了防止人未看清阻挡不小心撞上玻璃而贴的。
刚走到门前,还在犹豫是否要进入,自动门便快速地移向两边。看来它是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顾客的。
“欢迎光临。”伴随着悦耳的叮咚声,一个年轻男性事务性的声音同时进行了配合。不是非常冷漠,也非十分热情。而也只有“事务性”这个词恰恰能够体现的语言温度与其专业程度。
循着声音过去,收银柜台后的店员带着白色鸭舌帽,穿着白色的短袖有领体恤衫,和招牌恰恰同样的白色。对于白色其实也有很多色差,譬如有些偏冷,有些偏暖。而这鸭舌帽和体恤衫与招牌同样的白色,并不是单单字面上的白色。而是确确实实、一模一样的白色。“这不可能不是制服。”我的脑子迅速的做出结论来。他低着头似乎在记录着什么单子,眼睛未抬起往我这边看。制服左胸口处有块黑色的类似名牌的东西,可是无法看清。但也因为他一直没有抬头,故而我可以多端详他一下,感觉体型中等,身高是大约在一米七五左右,短短的黑发从帽子边缘探出,被柜台挡住也看不出下半身的装束,是不是制服裤子呢不好意思弯下腰去查看所以暂时无法得知。
没有深入去想这个问题的必要,我便兀自往货架方向过去。乍眼一看是非常正规的便利店:冷冻柜内堆积着冰淇淋、饮料柜里陈列着软饮和矿泉水、保鲜柜中盛放着各色便当饭团等熟食、普通货架上都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色零食和日常用品,哪样都是便利店里常常能够找到的。店內虽然没有提供顾客坐下休息的区域,但窗明几净,地板上的白色瓷砖也是锃锃发亮,货架整整齐齐,商品充足。没有见到正在清洁或是整理物品的其他店员,亦不知道员工休息室或是仓库的情况,表面上看店内似乎只有收银台的一位店员。
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商品,肚子也不饿。但兴致盎然地逛了一大圈什么都不买的话未免有些尴尬,况且店内也没有其他客人。挑来挑去决定买糖来吃,想来既不是很贵也可以用来排解嘴里的无聊,于是在靠近收银柜台的糖果架上找到味觉糖公司的硬质牛奶糖。有白色的原味、蓝白色的盐味、绿色的抹茶味以及粉色的草莓味。最终在盐味和草莓味之间选择了草莓味。我把糖条随即放到了柜台上,故意放在离店员记录纸较近的地方。他自然地放下了手里的圆珠笔,直起腰板。与我目光交接了一下,并没有过多的停留。一位年轻的男性,年龄大约25、6岁的样子,也有可能更年轻。在他低头找扫码器时我细细端详了一下黑色胸牌,白色的凹版字体分明地写着:“Staff“。这是代表店员的staff还是说他的英文名叫Staff?
还未等我仔细考虑,Staff十分娴熟的一手拿着扫码器,一手拿着糖,发出“滴”的一声。这个不算很高分贝的声音在整个店内回响开来,慢慢地被墙壁的白涂料和日光灯吸收进去。这时我才意识到店里没有播放任何的音乐,除了自动门的铃声,我们走路的脚步声。其他任何的声音都没有。而“滴”一声过后的沉闷,让我的耳蜗深处突然涌起了蜂鸣。非常尖利而急促的一连串噪音,滑出不详的预兆。
B面
“那个人就像天使,我一瞬间就爱上他了。”
“那天,我像平时一样坐公交车去上班,远远看到公交站不到些的路沿边黏着一只灰漆漆的什么东西。走进时心里吓了一跳,是一只死掉的小猫尸体,眼睛还微微睁着,嘴半张开,身体就像脏兮兮的毛绒玩具一样瘫软地贴着路崖边。我猜,估计是被车撞了,然后又不知被哪个人(嫌它挡路)从马路中间移到了边上。我不敢多看,这么热的天,万一不小心看到了什么裂开腐烂的肉里爬着虫子之类,呐,就像那些电视里演的……不要,我可不要看。所以,我就径直走到了车站,我想也许过会环卫工人来了就会把它清理掉了。每个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吧,站在公交车站上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那边的状况。大家只是跟平时一样,焦躁地等待着公车。可是,那个人却不一样。他跟我从同样的方向过来,看到了沥青马路边的死猫,一边盯着一边往前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然后倒回去,蹲下了。他凑近看着那只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在这过程中,有自行车开过,有行人走过,他们最多也就回过头来,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有些人双眼笔笔直地看向前方,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他就那样,蹲着,一个手撑着头,看着那只死猫。我感觉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公交车来,我上了车后,他还在那里蹲着。我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车早已经转弯,到了下一站停靠,车门打开的瞬间,我才意识到。”
贺塔斜视着窗外,像在看着电影屏幕一般,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映入眼帘。
“没错,我爱上他了。”贺塔扭过头,看着米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句话。她看上去那么毅然决然,信仰一般。让自己再发出一遍语言的重量,以便使它们确确实实地传递到每一寸空气中。
米拉没有马上说话,手指中的长柄不锈钢小勺轻轻地搅动了一下细口玻璃杯里的冰块,就着刚刚空气中渐渐散发开的贺塔的故事,不紧不慢地发出了清脆悦耳的音符。
这样一来,贺塔的整段语言终于变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米拉很擅长捕捉住合适地对话,让语言变成音乐一般。乍眼一看,她似乎只是被动地聆听。但事实上,米拉才是整个氛围里的控制者,她是对话里的指挥家,她诱导着对话,让它们变得狂风骤雨或是平静恬淡,让每一场聊天都变成别开生面的音乐会。所以,米拉(看上去)总是微笑地沉默着,自然有很多人会来找她聊天。他们争先恐后地来成为米拉这场注定没有听众的音乐会里的独奏家。
“那,没有看到他什么样子?”米拉附和着提出问题,为了证明给贺塔看她自己刚刚有仔仔细细地听对方讲的每个细节。
“没有,距离有些远,他蹲下后就更看不到脸了。”贺塔回答地很爽快,似乎对这个提问感到十分满意。她没有解释过多便不说话了,低头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期待着米拉的下一个问题。
“嗯……”这一个拖得很长的第三声,象征着疑问和故弄玄虚。她一边慢慢坐直原本前倾的身体,手臂伸直从玻璃杯前逐渐挪开,深吸了一口气再长叹出去,回到弓着背的动作同时展开的修长手指也快速的收回到下巴紧紧相扣起来。唯有雪白的脖间的高音谱号铂金吊坠晃动着纤巧的光芒。“其实,并没有这个“他”吧?”看着双眼紧张地追逐她动作的贺塔,米拉浅浅地提上嘴角肌肉,以柔和且坚定的目光给予回馈。
似乎这次节奏有些转变地太快了。
贺塔睁大了双眼,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尽管被拆穿了谎言,但同时她也意识到米拉是有多么地关心她、了解她,在她看来,米拉的思想都是她来占据着的,多么完美的朋友,而这完美的朋友是我一个人所拥有的!无上的优越感让贺塔兴奋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根本没有那个人。一切都是… …”
“是贺塔你自己。”米拉抢先说了出来。
贺塔听到后变得更激动了,她提高了声调重复道:“对!就是我!是我自己!”她等不及地解释了起来:“是我自己蹲着看那只死掉的小猫,谁也不注意的小生命,谁也不注意!我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了,根本没有人在乎生命!而我……”
“你是天使,贺塔。”米拉仍然目光紧紧地锁定着贺塔激动而闪烁的双眼,贺塔此时也看见了,看见了米拉眼睛里的自己。“你,就是天使。”米拉借用了贺塔刚才的加重语调的方式。霎那间字符尾部的音节开启了天堂的大门,贺塔看见了,就在这张桌子上方,天使降临了。而这个无声地尾音还在往店里的每个角落蔓延,每张桌子上方都出现了天使,她们穿着轻盈的白裙,扑打着柔嫩光洁的翅膀,长发亮丽得如同秋日照射在平静的湖面上的粼粼波光,而每一位轻盈优雅的天使都拥有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鼻子、嘴,包括嘴边那颗令她厌烦的黑痣,此时也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得美丽。贺塔沉醉在自己的脸庞中,并且听见周围所有人们高谈阔论着的、窃窃私语着的人物只有她。
贺塔感觉棒极了。她看到所有的天使贺塔不断地升腾起来,穿透了天花板,她们欢快地伸出一只只手臂望着上方,而在更高的地方,蹲着看猫尸体的男人也在往下伸出手臂。突然,其中一个天使贺塔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脖颈处闪烁着纤细的光芒,一个高音谱号。“是米拉!”善解人意的米拉,温柔的米拉,在呼唤着我的米拉。贺塔的眼中似乎涌出了湿盈盈的东西。米拉眯眼看着,嘴角浮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完美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