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致敬刘慈欣

三体联想-残酷计划.奇幻结果

2020-11-29  本文已影响0人  JOY1001

云天明惧怕太空,和每个学航天的人一样,他比别人更清楚太空的险恶,知道地狱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他最爱的人, 却想让他的一部分,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

但结果, 他居然重生了。

以下除了标题, 均为刘慈欣三体小说节选。


死神永生节选: 把你妈卖给妓院

【危机纪元1-4年,程心】

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入为新一代长征火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筒,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事实上,依靠化学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入真正的航天时代。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危机爆发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设计。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但她坚信化学航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入错误的方向,这一度使她很苦恼。

很快出现了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入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一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简称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航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

PIA总部设在距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18世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瓦季姆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IA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了: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核心的。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些。PIA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员,另一部分来自情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死神永生节选: 并不安乐的死

阶梯计划的人选工作必须加紧进行,但这项任务对程心的压力很小,她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主要是对人选的航天专业背景进行考查,这个专业背景是人选的先决条件。由于人选的范围只能是三个通过安乐死法的常任理事国中的绝症患者,几乎不可能找到具有这项使命所要求的超级素质的人,PIA努力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尽可能多的候选者。

碰巧这时程心的一个大学同学来到纽约,她们见面后谈起了其他同学的下落,这个同学提到云天明,她从胡文那里听说他已是肺癌晚期,时日无多了。当时程心没多想什么,立刻找到阶梯计划人选的负责人于维民副局长,推荐云天明为候选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无数次回忆那一时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真没有多想什么。

程心要回国一次,因为她与云天明的同学关系,于维民让她代表PIA去与云天明谈这件事,她立刻答应了,也没多想什么。

*****

在此之前,骚动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几乎就在云天明按下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先进来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上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心。

.....

云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并渗进来的眼泪,初见程心时他觉得她几乎没变,现在才注意到她原来的披肩发变成了齐颈的短发,优美地弯曲着。即便在这时,他也没有勇气去轻拂这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秀发。

他真是个废物,不过这时,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长长的沉默像天国的宁静,云天明愿这宁静永远延续下去。你救不了我,他在心里对程心说,我会听从你的劝告放弃安乐死,但结果都一样。你就带着我送你的星星去寻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近地相遇,比他梦中的还近,她那双因泪水而格外晶莹的美丽眼睛让他心碎。

但接着,程心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天明,知道吗?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

.....

听完程心的讲述,云天明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程心让他继续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说自己想一个人待会儿。

等轻步离开的程心刚把门关上,云天明就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个大傻瓜!还有比他更傻的吗?!他以为给了所爱的人一颗星星那人就爱他了?就流着圣洁的眼泪飞越大洋来救他了?多美的童话。

不是,程心是来让他死。

接下来的一个简单推论更是让他笑得窒息:从程心到来的时间看,她肯定不知道云天明已经选择了安乐。换句话说,假如云天明没有选择安乐,她来了以后也要让他安乐,引诱他,甚至逼他安乐。

错了,她给他的死法并不安乐。

姐姐让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钱,这完全可以理解,况且,她是真心想让他死得安乐。但程心,却想让他成为死得最惨的人。云天明惧怕太空,同每一个学航天的人一样,他比别人更清楚太空的险恶,知道地狱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想让他的一部分,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他的大脑真如程心所愿,被三体人截获并复活,那才是真正的噩梦。那些冷酷的异类会首先给他的大脑连上感官接口,然后做各种感觉的输入试验,对他们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痛苦感,他们会依次让他体验饿感、渴感、鞭打火烧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还有老虎凳和电刑的感觉、凌迟的感觉……他们会搜索他的记忆,看看他最惧怕的酷刑是什么,他们会发现的,那是他从某个变态的历史记载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用纱布裹紧他的全身,当一天后血干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纱布全扯下来……如果搜索,他们会发现他的这个恐惧,然后他们会把撕纱布时的感觉输入他的大脑。历史上真正经历那个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脑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们看来也就像芯片锁死一样平常,重新启动后可以再试,一遍遍地试,出于好奇,或仅仅是为了消遣……他没有任何解脱的可能,他没有手和身体,咬舌自杀都不可能,他的大脑就像一节电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电流,绵绵无期,永无止境。

他接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程心推门进来,关切地问:“天明,你怎么了?!”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变成一具僵尸。

“云天明,我代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问你:你愿意尽一个人类公民的责任,接受这个使命吗?这完全是自愿,你可以拒绝。”

看她圣洁的庄严,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为人类文明而战,她在保卫地球……周围怎么是这样,看这束夕阳透进窗里的余晖,投在白墙上如一摊肮脏的血;外面孤独的橡树,不过是坟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凄惨的微笑出现在云天明的嘴角,渐渐溢散开来。

“好的,我接受。”他说。


死神永生节选: 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每当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到云天明身上。现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选人一起,在特别护理下集中到距PIA总部不远的一处秘密基地,接受各种测试,以便从他们中间产生最终的人选。自从在国内与云天明见了一次面后,程心的心头总是被阴云笼罩,那阴云开始时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缕,后来渐渐浓重,使她的心海难见天日。

程心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云天明时的情景。那是大一刚入学时,本专业的同学轮流作自我介绍,她看到云天明静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孤独和脆弱。以前她也见过同样孤僻的男孩,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潜入到他的心里偷看一样。程心喜欢的男性是那种阳光型的,自己阳光,也把阳光沐浴到女孩的心里,云天明正是这种男人的反面。但程心总是有一种关心他的愿望,她与他交流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伤害了他,以前对任何一个男孩她都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那次听同学谈起云天明,程心发现,他虽已被自己遗忘到记忆里一个遥远的角落,若不是别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但一旦想起,那个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里程心做了一个噩梦,又梦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渐渐变成黑色,后来整个恒星坍缩成一个黑洞,一个完全不发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块。黑洞的周围,有一个发出荧光的小小的物体在运行,那个东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锢着,永远无法逃脱——那是一个冰冻的大脑。

程心醒来,看着纽约的灯火在窗帘上投下的光晕,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其实,她不过是向云天明转达PIA的请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绝。她是为了保卫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荐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如果她再晚到一会儿,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没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会让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时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着这样的话把妈卖给妓院的。

程心接着又想到了冬眠技术,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来寻找救治机会的绝症病人。云天明还是有机会生存下去的,虽然以他的社会地位,要进入冬眠可能很困难,但在她的帮助下应该有可能实现,他的这个机会其实是被她剥夺了。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见维德,她原打算找于维民的,但还是觉得直接见局长更好一些,反正最终的决定权就在他手里。

同每次到维德的办公室一样,程心还是看到他在盯着自己手上燃烧的雪茄。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义上的领导工作,如打电话、看文件、谈话和开会等。她不知道维德什么时候去做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无休无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对维德说,自己认为五号候选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荐,同时请求把五号从候选人中除名。

“为什么?他的测试成绩名列前茅。”

维德的话让程心大感意外,同时心也冷了下来。在对候选人的测试中,首先使用一种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测试者的身体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觉,但意识保持清醒,以模拟大脑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状态。测试的内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测试者对异类环境的适应能力,但测试的设计者并不知道三体舰队的内部环境,只能凭猜测进行模拟。总的来说,这类测试十分严酷。

“他的学历太低。”程心说。

“你的学历倒是很高,但要让你的大脑去完成这个使命,肯定是最蹩脚的一个。”

“他的性格孤僻,说真的我没见过这样孤僻的人,根本没有能力融入周围的社会环境。”

“这正是五号的最大优势!你说的环境是人类的环境,很好地与这种环境融为一体的人,同时也对它产生了依赖感,一旦切断他与人类环境的联系,并将其置于一个完全异类的环境中,可能产生致命的精神崩溃。你正好就是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认维德说得有道理,别说置身异类环境,就是那个测试本身都可能让她崩溃。其实她心里清楚,以自己的级别,让PIA的最高领导放弃一个阶梯计划的候选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轻易放弃,她想孤注一掷,不惜诋毁她想帮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长期隔绝于人群之外,对人类没有责任心,更谈不上爱心!”说完这话,程心自己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恋的东西。”

维德说这话时仍盯着雪茄,但程心感觉他的目光从雪茄头上反射到她身上,并带上了那一小团暗火的热量。好在维德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五号的另外一个优点是他很有创造力,这多少弥补了专业背景的不足。知道吗?他的一个简单的创意就让你的另一个同学成了亿万富翁。

程心刚从候选人资料上看到过这事,知道她的同学中还有拥有九位数资产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点都不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爱,他会送一辆名车或一串钻石项链什么的,但不会是星星。

“其实按照应有的标准,所有的候选人都差得远,但没办法。你让我更坚定了对五号的信心,谢谢。”

维德终于从雪茄上抬起头,在微微冷笑中看着程心,像以前一样,他又在欣赏她的绝望和痛苦。

*****

云天明从萨伊手中拿过那面蓝色的旗帜,把它轻轻放到旁边的讲台上。

“我不宣誓,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没得到过多少快乐和幸福,也没得到过多少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他在说这番话时,双眼微闭,语气舒缓,仿佛在浏览自己凄凉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则像听到末日审判般微微颤抖起来,“但我不宣誓,我不认可自己对人类的责任。”云天明镇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答应承担阶梯计划的使命呢?”萨伊问,她的声音很柔和,看着云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静。

“我想看看另一个世界。至于是否对人类忠诚,要取决于我看到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

萨伊点点头,淡淡地说:“没有人强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请。”

程心像跌进了冰窖般浑身抖动了一下,她紧咬下唇,极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云天明通过了最后的测试。

维德从前排座位回过头来看着程心,这次他能欣赏到更纯粹的绝望和痛苦了。他用目光说:

看到他的素质了吧?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呢?她回问。

如果我们这样相信,敌人也会相信。

维德转过身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瞥了程心一眼。

这游戏真有趣,是吧?

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些转机,候选人序号的最后一位,四十三岁的美国女性乔依娜,一名身患艾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师,也拒绝宣誓,说她到这里来几乎是被迫的,如果不来,将受到周围人的鄙视,她的亲人将离她而去,把她扔在医院中等死。谁也不知道乔依娜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云天明的启发。

但在第二天深夜,乔依娜的病情突然恶化,感染导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由于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脑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从活体取出急速冷冻,已经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云天明当选为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程心得到通知,云天明的病情急剧恶化,要做脑切除手术了。手术在韦斯切特医疗中心的脑外科进行。

程心站在医院外面,她不敢进去,但又不忍心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咀嚼自己的痛苦。同来的维德径自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欣赏了几秒钟程心的痛苦,然后满意地把最致命的一击抛给她:

“哦,还有一个惊喜:你的那颗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飞快变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种真实的色彩此时才显现出来,情感的激浪一时间让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转身向医院飞跑,跑进大门,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在脑外科区外面她被两个警卫拦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却被死死抓住。她掏出证件塞给对方,继续冲向脑外科手术室。手术室外站着很多人,看到狂奔而来的她惊愕地闪开一条路,程心猛地撞开手术室亮着红灯的门。

一切都已结束。

一群白衣人同时转过头来,遗体已经从另一个门推走,在他们正中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个一米左右高的不锈钢圆柱形绝热容器,刚刚密封,从容器中涌出的由超低温液氦产生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由于低温,那些雾紧贴着容器的外壁缓缓流下,流过工作台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白雾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东西。

程心扑到工作台前,她带来的气流冲散了低温白雾,她感到被一阵寒气拥抱,但寒气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赶的东西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东西随即离开她,飘向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她永远失去了它。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来,悲伤的洪流淹没了手术室,淹没了整幢大楼,淹没了纽约,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伤之海的海底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刚听到。

“孩子,有一个希望。”这苍老而徐缓的声音说,然后又重复一遍,“有一个希望。”

程心仍在几乎窒息的抽泣中,但这个声音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话的内容很具体。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脑被复活,装载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么?”

程心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花她认出了说话的人,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是哈佛医学院的脑外科权威,他是这个脑切除手术的主刀。

“当然是这个大脑原来所属的身体,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这个身体的全部基因信息,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身体克隆出来,再把大脑移植过去,这样,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超低温容器,泪水横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

“那,他吃什么?!”

然后,程心转身跑出去,同来时一样急切。


死神永生节选: 阶梯计划的未来联络员

第二天,程心来到维德的办公室。她看上去像那些绝症中的候选人一样憔悴,把一个信封放到维德面前。

“我请求在飞行器的太空舱中带上这些种子。”

维德把信封中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十几个小塑料袋,他很有兴趣地挨个看着,“小麦,玉米,马铃薯,这是……几样蔬菜吧,这个,辣椒吗?”

程心点点头,“我记得他喜欢吃。”

维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装回信封,推给她,“不行。”

“为什么?这质量仅仅18克!”

“我们要为减轻0.18克的质量而努力。”

“就当他的大脑重了18克!”

“问题是他没重那18克,加入这份质量,意味着最终速度的降低,与敌舰队的交会可能会晚许多年。再说,”维德开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个大脑,没有嘴更没有胃,要这些有什么用?别信那个克隆的神话,他们会在合适的培养箱里养活大脑的。”

程心真想把维德手中的雪茄抢过来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来,“我会越过你向上级请求的。”

“可能没用。然后呢?”

“然后我辞职。”

“这不行。对于PIA,你还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级。”

“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允许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转身离走。

“阶梯计划需要有一个熟悉云天明的人去未来。”

程心站住了。

“但必须是PIA的人,你愿意去吗?好了,你现在可以递交辞呈了。”

程心继续向门口走,但脚步慢多了,最后终于站住,维德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你必须明确自己的选择。”

“我同意去未来。”程心扶着门虚弱地说,没有回头。

*****

程心唯一一次见到阶梯飞行器是当它的辐射帆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展开时,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暂地把阳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时程心已经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一个橘红色的光团,五分钟后就渐渐变暗消失了,像一只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后慢慢闭上的眼睛。以后的加速过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唯一让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种子带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而是经过航天育种部门精心挑选的。

那面九点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长的蛛丝拖曳着那个直径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舱,舱的表面覆盖着蒸发散热层,起航时的质量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结束时减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从地球延伸至木星轨道,在这段航程上已经预先布设了一千零四枚各种当量的核弹,有三分之二是裂变核弹,其余是氢弹。它们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阶梯飞行器的加速过程就是依次触发这些核地雷的过程。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探测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监测阶梯飞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时调整下一枚核弹的位置。核爆炸的闪光以一定的间隔不断地在巨帆后面亮起,像搏动的心脏,辐射的飓风强劲地推动着这片轻盈的羽毛。当接近木星轨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弹爆炸时,监测表明飞行器已经达到了预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

但故障就在这时出现了。监测系统通过巨帆反射光的频谱分析发现,帆开始卷曲,据推测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断了。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弹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时得到了一个错误的速度分量,偏离了预定航线。帆继续卷曲,雷达反射面急剧缩小,监测系统丢失了它,也丢失了它的轨道参数,人类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随着岁月的流逝,飞行器距预定的航线将越来越远,与三体舰队交会并被截获的希望也越来越小。按照它最后的大致方向,它将在六千多年后掠过第一颗恒星,五百万年后飞出银河系。

但阶梯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人类成功地把一架飞行器——尽管轻得像羽毛——推进到准相对论速度。

程心本来已经没有理由去未来了,她似乎要继续被阶梯计划完全改变了人生,但PIA仍然让她冬眠。她的使命变成了阶梯计划的未来联络员;设想这项计划如果能对两个世纪后的人类宇航有帮助,就需要一个全面了解它的人,而不仅仅是死的资料。其实,派她去的真正目的,可能只是希望阶梯计划不被未来所遗忘或误解。这一时期,还有一些其他的大型工程项目向未来派去联络员,目的也一样。

如果千秋功罪真有人评说,现在已经可以派一个人去解释岁月造成的误会。

当程心的意识在寒冷中模糊时,她感到一丝安慰:和云天明一样,她也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


死神永生节选: 金黄的麦子

危机纪元之初,人类社会的热情还没有被大低谷扑灭,为建立太阳系防御,曾经集中地球世界的资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壮举。这些巨大的工程都达到或突破了当时技术的极限,像太空电梯、恒星型核弹在水星的试验、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等等,都已载入史册。这些工程为大低谷后的技术飞跃奠定了基础。但阶梯计划不属于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遗忘了。在历史学家看来,阶梯计划是典型的危机初期激情和冲动的产物,是一次没有经过周密计划就草率进行的冒险。除了结局的完全失败,在技术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的宇航技术完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

谁也没有想到,在近三个世纪后,阶梯计划为绝境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一线曙光。

运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阶梯飞行器是如何被三体世界截获的,可能永远是个谜。

.....

对于飞行器被截获的具体时间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于威慑纪元。

三体舰队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动机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后,三体世界与人类世界真正的实体接触也仅限于水滴,所以得到一个人类的实体生物标本对他们还是有一定诱惑力的。

云天明现在肯定身处三体第一舰队,该舰队的大部分飞船朝天狼星方向飞行。他的状态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脑是被单独培养,还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体中,但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

云天明仍在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吗?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云天明见程心的要求得到应允,说明他已经融入了三体世界,甚至可能在那个世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但令人震惊的问题是:他是否参与了威慑纪元开始后至今的历史,这半个世纪中两个世界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有没有关系?

但云天明毕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出现的,他真的带来了希望。人们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拯救天使终于出现了。

*****

在不远处的太空中,一个智子低维展开,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球体,直径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几米远,挡住了地球,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白噪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几光年外传来的图像在球体中出现了,很清晰,没有丝毫干扰和变形。

程心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将看到什么,也许只有声音或文字,也许会看到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也许会看到云天明完整的本人……虽然她认为最后的那个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设想了那种情况下云天明可能身处的环境,也想出了无数种,然而,现在见到的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田。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田地的土壤有些诡异,是纯黑色的,颗粒的晶面反射着阳光,在土地上形成无数闪烁的星星。在麦田旁的黑土中,插着一把铁锹,式样很普通,甚至它的锹把看上去都像是木头的。铁锹上挂着一顶草帽,显然是用麦秸秆编成的,有些旧了,磨破的边缘上秸秆都伸了出来。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云天明穿着一身银色的夹克,是用一种类似于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顶草帽一样旧,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裤子在麦丛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样的面料做成的。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就是三个世纪前与她分别时的岁数,但比那时健康许多,脸晒得有些黑。他没有向程心这边看,而是拔下一穗麦子,在手里搓了几下,然后吹去麦壳,边走边把麦粒扔到嘴里吃,就这样走出了麦田。当程心感到云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他却抬起头来,微笑着冲程心挥挥手。

“程心,你好!”云天明说。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仿佛三个世纪的岁月不存在,几光年的距离也不存在,他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程心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这时,贴在舷窗上的三盏灯中的绿灯亮了。

“你好!”程心说,跨越三个世纪的情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涌动,像郁积的火山。但她果断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对自己默念:记,只是记,记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吗?”

“能看到。”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

“你在做什么?”

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

“是在为自己种吗?”

“当然,要不我吃什么?”

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世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