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倒影
文/陈墨
一．
五月小姐被乘务员重复的声音从睡梦中吵醒，她极不情愿，惺忪着眼刚要发火，却被一弯秋水浇灭了焰芯。
“女士，请出示您的车票。”
“你刚刚叫我什么？”
“女士，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这是我们的规定，不好意思，女士。”
“你看你还说,这事怎么解决？”
“真是不好意思，有机会我私下请您吃饭赔罪。”
“别逗了，我连你电话都没有，下车上哪去找你去？” 平时她是绝说不出这话来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面对那张脸时她竟全然忘了自我，甚至觉得空间单单把她和乘务员隔开，封锁在拥挤的暧昧里。
两人互换了号码，下了火车却又在出站口相遇，寒暄了几句，凑巧两人坐同一号线地铁回家。乘务员迎过来帮她提了箱子，她却故意空了半个身位跟在后面，望着那背影，把这熟悉的间距假想成了她和木子。
二．
这股熟悉就发生在昨夜。车子在高速上行驶，五月小姐躺坐在木子旁边，在熟悉之中睡着。车窗外大雨瓢泼，路况很差，前方停了几辆警车，大概是出了事故，后面的车纷纷靠边停下。木子把车熄了火，五月小姐也醒了，黑夜之中两人都没说话。后视镜上挂着的幸运结轻轻摇摆，上面织着五月小姐的名字。突然雨更大了，木子转过头说：“谢谢你能来接我，你总给我这样的浪漫，惊喜，我很开心。”木子还讲了一些在美国时的丛脞小事，有声有色，讲到Tove Lo的现场，五月小姐最喜欢的。她安静地就这么听着，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木子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没拒绝，只是在刹那间把头扭向了窗外，心不在焉地看着倾盆大雨。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子。”
五月小姐突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幸运结毫无征兆地停下来，雨停下来，一切都停下来。只剩下手表针盘的滴答声，微弱着一如既往，秒针走得越来越慢，亦如此刻两人紧握的脉搏。
“大概是在一起太久了吧。”五月小姐在心里安慰自己。
三.
地铁站口的凉风习习，将五月小姐的长发轻轻吹起。乘务员转身，欲言又止，扶住行李箱面对着她，眼睛里闪着化学的魔力，“你刚刚长发盈空的样子真美。”
五月小姐低了眼微笑，脸颊有些淡红。木子很久没对她说这样的话了，这些话说的她心痒，又觉得有些奢侈。她是个低调到连帽檐都要遮住眼睛的姑娘，除了看木子时可以柔情似火地正大光明，其他男人从来都不多看一眼，即便看了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跟木子再一次分别后，她突然渴望重逢，而手机屏幕上那个“距亲爱的回来”还有113天的备忘录此刻显得毫无生机，遥不可及。那分明是她日思夜盼的，可就在昨夜，在陌生的高速公路上，在没有任何干扰的车子里，她跟木子除了牵手，谁都没想要更加亲密。
而现在乘务员站在她对面，两人不过刚刚认识，连名字都没提过。五月小姐看到乘务员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突然闪过也想伸只手进去的念头，突然想跟他凑近一点，哪怕只是走路时胳膊不经意的摩擦。从何时起心里有了这样的异样，五月小姐自己也说不清。但每被问到你是否还爱着木子的时候，她都会表里如一的笃定，“爱。”
四．
木子在美国除了读书还兼职了份送餐员的工作，平日很忙，再加上时差的缘故，跟五月小姐的通话时间越来越少。五月小姐早起化淡妆忙着去上班的时候，木子那边已是深夜。木子有时失眠，只是因为五月小姐上班匆忙只回了句“嗯”之类的敷衍，他便会回很多话，这些话大都矫情或绝决，常常让远在天边的五月小姐哭笑不得，事后还要多加几句“我很想你”赔罪。
五月小姐说，木子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需要自己大量的“想你”和“爱你”来坚信她的存在。假如哪天忙，忘了回他信息，木子睡眠就变得很浅，隔断时间就会醒来看看手机，要是还没回，又要再深情地补上一句“唉，刚又梦到你，我好想你啊。”
五月小姐说，她对这些肉麻的话是深有感动的。只是她想把这些感动攒到一起，下次见面时更加炽烈地回应。她不愿两人的感情变得肤浅到需要空话来维持，那远不及一次相拥入怀一次热吻可靠。
五月小姐在诗里写道：昨日我走至海边
蓝天，海，远乡与你站在一起
浪潮凉嗖嗖地浸没脚踝
这涨潮的海水我便当它是远方的思念
五．
地铁上两个人聊得很投机。乘务员给她秀了几张他家泰迪的萌照，五月小姐看得爱不释手，就差从照片里抱出来摸摸脑袋。
“好可爱啊。”
“是啊，就是很不听话，见了漂亮姑娘就蹭过去摇尾巴。”
“那要是见了我呢？”
“那可能扭头就走了。”
“为什么，难道我不漂亮？”
“是你太傻了，它不喜欢跟傻瓜做朋友。”
“去你的。。。”五月小姐忘记矜持地笑起来，撒娇似的推了乘务员胳膊一下，两人说笑打闹，不觉时间飞逝。“我该下车了，别忘了请客吃饭。”
“忘不了，微信联系。”
五月小姐刚下车不久，乘务员的微信就跟了过来。“跟你聊天很开心，等忙完这两天请你吃饭”，后面跟了个可爱的表情。五月小姐回了句“我也是”后面也跟了同样的表情。屏幕暗了又亮起来，是木子发来的，“我登机了，等我回来，爱你。”五月小姐输入“一路平安，爱你”，想按发送键，却不知为何停顿了两秒，又把“爱你”删去了。
一周后乘务员请客日料，五月小姐如约而至，还不忘精心打扮了一番。喷了点轻香水，涂了唇彩，还穿了刚买的高跟鞋。五月小姐心里是有期待的，期待一些心里可能产生抗拒的事情。她其实并不抗拒艳遇本身，只不过是有点抗拒外人对于艳遇的看法，她害怕自己到时也成了外人中的一员，成了自己曾经最憎厌的角色。
这种担忧在心动面前一瞬而逝，转眼成了泡影。两人吃了饭，肩并肩走在王府井的大街上，四处逛逛尝尝小吃，五月小姐买了份木子最爱的花枝丸，却怎么尝都不复当初的味道。突然乘务员牵起她的手，神秘地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她任由他牵着，大脑片刻神游，左转右拐，像入了一片桃花林。眼前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水在夜色中波光潋滟，中央映着月亮的倒影。
夜色静谧，五月小姐松开他的手，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问他，你看，是天上的月亮美，还是池中的月亮美？
乘务员转过脸盯着她的眼睛，声音瞬间化作春水的柔波，徐徐缓缓地说，你眼中的最美。
五月小姐感到黑暗中他的脸在靠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被乘务员一把拉回了身前。
五月小姐突然笑了，问，你究竟在这骗过多少姑娘？
还没等他回答，五月小姐的嘴唇就贴了上去，双手环在乘务员的脖子上用力地亲吻。好久没有这样的心跳和激动了，连亲吻时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乘务员右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今晚别回去了。
“那我问你，到底是天上的月亮美，还是月亮的倒影美？你答对了我就不回去了。”
“倒影美。”
五月小姐并没有一定要个答案，这个看似无辜的问题不过是被当做放纵的借口罢了。五月小姐去了乘务员家，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两人就已在门口的大衣柜旁大汗淋漓。一旁的泰迪看得兴起，尾巴直摇，像个幸灾乐祸的狗仔队，仿佛明日就要将此事公之于众。英俊的脸，迷人的笑，此刻都化成催情的多巴胺，直冲大脑。五月小姐享尽鱼水之欢，陌生感，快感，还有女人天生的羞愧感，这些感觉让人无从抗拒。凌晨一点，乘务员躺在五月小姐身边安静地睡着了。五月小姐打开手机，找到木子的名字，心疼了一下，又在空白里输入“我好像对你没感觉了。”
一分钟后，木子的电话打了过来。五月小姐爬起来走到凉台，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响起海浪和海风的交欢，接着传来木子熟悉的声音“你看到海了吗？你看不到，但它是一直存在的啊，涨潮时它会亲吻沙滩，退潮了也不是永别，总有一天它会再回来，不是吗？我也一样，你看不到我，但要相信我的存在，就像相信海的存在一样。”
“木，对不起，晚安。”
五月小姐挂了电话，眼角的泪滚了下来。她回到床边，看着这个刚刚发生过关系的陌生人，对着空气无声地说了句：“木，我很想你。”
五月小姐突然感到黑夜中月光熄灭，眼前一片漆黑，心中此刻清澈如水，再没了月亮的倒影。
他不过是水中的月影，是虚幻，是欲望；木子却是遥远的月亮，是真实，是平淡。欲望过后的空虚让她害怕，她悄悄地穿起衣服，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