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一幕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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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时候,鬼使神差打开了高德导航。我明明知道要在蓝田下道,但我瞄一眼导航,却显示还要直走一个多公里才下道。志玲姐姐在这个时候也没发声,所以我本能地随了导航,但方向盘一扳直,我就晓得我错了:高速路上信号弱,就像志玲姐姐说的那样,位置更新慢......我只好往前开,对坐在副驾玩手机的蕊小妹感慨:我是直把他乡作故乡啊,连回老家的路都没有自信了!
我只好多开十几公里,在下一个路口况场下道,转到沱二桥进城。
这个夏天连连下雨,沱江水面很宽,挟裹着泥沙,黄色的河水汤汤,把我脑海里的记忆泛起。我找个地方停车,对着宽阔的水面发呆。
夏天涨水季节,河水淹没了泸州长江边的堡坎,一直漫过城内东门口的那个斜坡。我姐姐带着我,和大杂院的一群小孩跑去看涨水。河水很急,在一些弯道形成回水,有小孩在父亲的带领下游泳。河边更多的是扇着蒲扇纳凉看热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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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群小孩穿着拖鞋,把脚放在水面晃来晃去,眼看拖鞋要被急流卷走,就赶紧弯下腰去抢起来。我们排成一排,玩的不亦乐乎。
突然,我手打了个滑,拖鞋被湍急的河水一瞬间就带到了下游。我急得大叫,我姐姐闻声,如一道闪电往下流急追。排在我下游的几个小孩都伸手去抓随波逐流的那只拖鞋,拖鞋却如坐过山车,眼看到手了却随一个浪花冲走,然后一个俯冲,以更大的冲劲冲到了下游。我姐姐也是白追一路,看着我的那只拖鞋就这样摇摇晃晃滑到视线之外。
摇蒲扇的人们看了一出好戏,然后用扇子点点我说:回去要遭打。
我吓得紧紧抓住我姐姐。我姐姐想了想,说:别怕,我有办法。
回到家,姐姐带我洗了澡,让我坐在床上,脚上穿着那只幸存的拖鞋,叮嘱我不要说话。我姐姐撅起屁股,用手在床底下摸来摸去,一边摸一边喊:妈妈,妹妹还有一只拖鞋呢?怎么找不到了?
我妈妈总是全家人最后洗澡的那个,因为她要洗我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我妈妈甩一甩手上的肥皂泡,骂我姐姐:笨死了!找个鞋都找不到,啥子都要喊我!
我妈妈把姐姐赶一边去,蹲下来,拿一只手在床下去薅,薅了一手空。我妈把头埋到了床下,也没见着我的鞋。叫我姐姐拿了晾衣杆来扫,也没扫出来。
我妈妈出了一身汗,火气冲天的说:不找了,晓得去哪里了哦!明天去给你买一双!
我妈妈把她的拖鞋丢给我,转身去洗衣服了。
我咬着手指头,看着我姐姐一脸得意的笑。
今年又涨水了,河边没有了看热闹的人们。蕊小妹嘲笑我:哪个大热天跑来看涨水嘛?
罢罢,让我看着这涛涛黄河水,以记忆为酒,一樽还酹江月吧。
所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个不经意的下错道,却让我重温看河涨水的童年。
第二天,检查完身体的蕊小妹可以吃早饭了,她爹说:我带你去库房街吃豆浆油条,老招牌的。我一听,厚着脸皮说:我也想吃。
蕊小妹的爹带着我们来到早点铺。
一切如旧。
店铺右面是一个案板,老板熟练地用一根筷子把两块面饼往中心一压,然后扯着两头一扭,丢下油锅,油条像一朵花在油锅中膨胀盛开。老板娘守着大油锅把已经开花的油条翻面,捞出,将一根根肥大的油条,还有蜘蛛粑、油糍、窝窝油糍放在油锅一角的架子上沥油。店铺的左面是一口油桶一样的大锅,装着白生生的豆浆,锅儿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摞小碗,小碗旁是一个大碗,装着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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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小妹的爹每一样都点单,我则轻车熟路地拿起一个小碗,盛了一大勺豆浆,没加糖,减肥呢。蕊小妹学着我的样子,为她自己和她爹也盛了一碗豆浆。
我用筷头指着那块三角油糍对蕊小妹说:我们小时候就最喜欢吃这个糍粑的角角,脆脆的,香惨了!蕊小妹说:好像你写过一篇“两个两个,拿一个来”的文章哈,就是这个糍粑块吗?
是的,是的。那个“两个”,就是两个这样的糍粑块。那篇文章里集中了我在大杂院生活的很多趣事。
比如那天,好不容易妈妈准我去买糍粑块来香香嘴巴,我却在小巷里遇到了那个叫“乌兰”的小朋友。她一路追到我家,我却把糍粑倒扣在碗里藏了起来,把她气走了。我妈妈扳了一个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那个糍粑角角,让我送到乌兰家道歉。乌兰的妈妈把我挡在门外,说:我们家乌兰不喜欢吃这个,拿走!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乌兰妈妈脸上生气的傲娇。
蕊小妹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
哎,那个时候,能吃糍粑块,是奢侈啊,蕊小妹!
糍粑块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口福,更是童年的一抹亮色,随之闹出的笑话,是今天大杂院的小伙伴们成年后联络彼此情感的集体回忆。
蕊小妹嫌弃早点铺拥挤。就在这不干不净的早点铺,素不相识的人们挤在一张桌子上,一手拿筷子夹起一块油条或糍粑,一手端着碗哧溜溜地喝豆浆。老板娘嗓门大,算账利索,但看见有人没付账就起身离开,泼辣的老板娘也不得拦着给人难堪。她觉得:这人要么是忘了,要么就是落魄了。忘了的,下回会来补上,落魄的,就当出手相助。
一顿简单的早点,吃出了江湖味,一直留在了今天。
第三天的早上,我带蕊小妹去肖巷子的老店吃白糕和猪儿粑。
我的外婆做过黄粑、糍粑、猪儿粑、凉糕、冰粉,但就是没有做过白糕。自从爱上厨房以来,我曾尝试过白糕的好几种配方,但都从来没有做出泸州老店白糕的味道。
泸州老店,比我还要年长。家里来了客人,妈妈就要打发我和姐姐拿一个大钵钵去排队买白糕。我们一早就去了,等老店开门,队伍排到了老店对面街上的坡坡上。我和姐姐换着跑到附近去耍。
泸州白糕,我觉得要等到自然凉透--但不能冷却--后再吃,味道是最佳的。凉透的白糕,表面光滑,不粘手,手抖一下,白糕跟着弹一下。咬一口,内部组织均匀,极富弹性。淡淡的甜味,一股子米香,吃在嘴里化渣。如果是热的,就有些沾手,表面会产生一些气孔;但要是冷却了,就失去弹性,咬一口就掉渣。
那一年,我爸爸的两个哥哥带着家人从外地来到泸州,我和姐姐排队买了一脸盆的白糕回家,吃剩下的都打包给两个伯伯带走。我妈妈专门叮嘱他们回家后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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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老店白糕,就要回酒店收拾行李回重庆了。这次回乡,是拜托蕊小妹的爹带她检查身体,所以我就在附近的酒店住下。酒店面对着一个大型农贸市场,但原来这里是泸州市体育广场。
我在二中读了六年书,每天都要穿过这个偌大的广场。如果有同学相伴,我们就比赛看谁记的汽车车牌号码快而多。那时候汽车是稀罕物,偶尔飞驰过来一辆。如果没有人同行,我就东张西望。有一天看天上的云出了神,右脚踢上一块石头,大脚趾直流血。等脚伤好了,换了个指甲盖,却变成灰指甲了,怎么也医不好。
夏天,广场毫无遮拦,太阳直射身上。午觉后,外婆就给我五分钱,让我买支冰糕解暑。但我没有一个人吃东西的习惯,如果我是一个人上学放学,不管广场上的太阳多毒辣,我也不会买冰糕,回家后把钱还给外婆。
我指着眼前偌大的广场,对蕊小妹说:这儿我走了六年,每天两个来回。
蕊小妹躲在树荫下,催我赶紧回酒店。她已经无法想象年少时的妈妈,跟她现在一般年纪,曾不怕风吹日晒,不怕走那么远的路。
有人曾让我为重庆的美食写故事。我说:重庆的美食对我只有美味,没有故事。
我的故事都在这片我度过童年少年的大街小巷上,而这个时期的记忆,才是真正的乡愁和情怀。哪怕你在他乡生活的时间已经长于你在故乡生长的岁月,但当你走在故乡的道路上,一步一步,一幕一幕,幕幕都会让你激情澎湃,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