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手艺乡野记忆

父亲

2017-10-30  本文已影响991人  书叉脸困觉猪2

      村庄深处,桑草青黄,席卷乡野;雾霭尽褪,已无风吹稻浪。咪完小酒,父亲说,我们这里晒太阳好,就搬条竹椅,顾自在墙根眯起来。母亲拨弄着竹编上的豆子,朝我们说,今年晒了二百多斤了。又捧出新炒的香瓜子,与我们嗑起来。

      恍惚间,父亲背着把锄,母亲拎着竹篮,一前一后,正朝着溪边田埂菜园走去。

父亲

      01

      父亲是个老篾匠,手艺人,吃百家饭,边上几个乡里村落小有名气。

      农家的家伙什,挑稻谷、盛玉米的箩筐,阴雨天烘衣物的背篓,搬土造房、田间地头用的大小簸箕,夏天睡的蔑席等,都是父亲拿手的。那个年代,家里成分不好,吃不饱肚子,阿爷觉得没啥出路,就叫父亲学手艺,跟邻村的亲戚学篾匠活。父亲人小鬼精,脑子好使,又特别能吃苦,是众多徒弟里最成器最了得的一个。

      父亲做得最多的是竹编大团,养蚕用的,木架子上,搁七八层,抽放着喂,不占地,方便,实用。边上户户种桑养蚕,用得极多。一般自己家采来毛竹,师傅上门做。也有来预定的,父亲因此活儿忙呢。上工的日子,夜里来家也不歇气。几十年来,蚕茧价格稳中有升,父亲手头的活儿也一直不断。

      后来这里做笔的多了,竹凳子又火了,靠背的,平坐的;高的,矮的;长条,或是短的,厂里一订,就是几十条。但做竹凳子是个硬活,费手费劲。拐口慢烧,插钉削竹,是技术活,刻字也极讲究。父亲扳的竹椅,硬度好,用的时间久,他的厉害与口碑就传开了,订单排队,甚至把远近的农家乐也招来了,上百条的订货呢。 

    老头的手艺极好,又会钻,各色竹类活都应付得了。譬如,父亲常说,蔑席是最费工夫,又最见功夫的,手脚多,且活儿精细,光是披蔑,从一根毛竹,到竹丝片,就得经多道手续。老头熟门熟路,挺在行。将浸水后的竹丝咬住,用小口径蔑刀轻轻切开细口,拉长,再拉长,如此,收放自如。极细的竹条从水盆里慢悠悠地,湿浸而过,圆润了篾席最为讲究的细腻柔顺。做篾席,一般人老头是不肯下单的,亲戚朋友来才应承呢。

      荒不了的手艺,管得了生计。那个年代,我和哥哥外出求学,吃的是食堂打的菜,与老师一般的待遇,每月5元的伙食,足够两个小鬼开支了。人们印象中的霉干菜,我们都不曾多吃的,这都得感谢我的父亲。而他至今歇不下来。七十的人了,“做生活”还是一把好手。

父亲

      02

      回老家后,吃百家饭有福的日子渐次淡去。父亲回归农事,好在本事还在,什么都不陌生,种些冬瓜,茄子,紫干豆,辣椒,青菜,萝卜菜,芋艿等时鲜的,什么季节,种点什么。父亲说,他喜欢田间地头,季节所带来的那种喜悦感。 

父亲 父亲

      那一日,屋前小菜园,父亲领着,拨开瓜藤,一个大冬瓜,埋在藤蔓大叶之下,50来斤的青白皮,模样也周正。父亲很得意的样子,招呼我过去摘。他自己继续拨开瓜叶,又一个大的,躲在高坎边,硬生生地吊着。其实父亲早有伏笔,日日浇灌,见长,直待有些“好看看”了,才“真人露相”。第三个躺在密密的叶面下,迫近了才见真章呢,毛茸茸的,抱起来,挺有分量。

    “田里还有一百多个呢!”父亲彻底惊到我们了,“你妈还讲我种不起来,你们看看。等下我再带你们去田里,看看我新种的紫豆荚,用了几百根的竹杆架子呢。” 

父亲

      我们快步跟着父亲。

      田间菜地里,整齐的四排,一人多高的竹竿子上,辫子般挂着的紫豆荚,在雨中青光光、紫油油的,近千株,煞是惊艳。不由自主地下到泥沟地,顾不得白色的三叶草了,抬手摘去,几下子就一大把,而且粗壮的让人垂涎,一时欲罢不能。

      “卖掉了不少,”父亲说,“二千多块了。”

父亲

      父亲其实真不闲着,下午开始与母亲下田摘菜,几个小时就在田里劳作。置身事外的参与,往往显得轻松。时间长些,且累的,我们哪里干得了。即使曾与父母一起的劳作,那也是一种与己无关的不累人的体验。

        三轮车拖回家,一把一把的捆好,往往干得累趴,倒床就睡着。凌晨一二点,去镇上菜场,吆喝个好价钱。

      “起早蛮好噶,”父亲咪口酒,“起来,洗把脸,人蛮清爽的。菜场人多,12点,就有人了,热闹的。称斤,算账,找零,一下子。昨天,70来把紫干豆,价格抛低点,几十分钟抬掉了。去吃碗面,哒哒哒,回来困觉。蛮味道的。”

      父亲好似小说家,一点细节都不落下。你听了,都会觉得这小老头,活得挺滋润,至少在他的微小世界里,并不寂寞,可以有很多纯粹美好的生活。

父亲

      03

      父亲坐在小竹凳上,翻出破旧的学生作业本,里面是一大摞发票。水泥,石子,细沙,各个过磅的吨数、价格。

      在村子里,父亲算得上有本事,活络,有人缘的。得空,父亲很乐意,顺便接些村里工程管事、记账,或是农庄围栏竹篱笆的临工。150块一天,他很满意。篾匠的活也接,但费力又累,心里也不大想做。

      “来,帮我算算。”他戴了个老花镜,一改先前的疲惫与病态,慢慢理出一色的票,递给我。上次没有算完的,新近的,统统夹着,这下好似找到了救星。

      此刻母亲正张罗着饭菜,熟悉的猪油锅巴,清水毛豆,青辣椒煸毛豆,蒸黄瓜笋干,青炒茄子,色香味没得说,尤其是咸淡扣得好。

父亲

    “好吃了,凑热。”

      农家最讲究一顿饭,子女归来,锅灶文章,马虎不得。地里捣鼓几个菜,邻家称点土猪肉;芋艿烧法随了儿媳,清水大虾孙女喜欢;石板鱼红烧鲫鱼清炖,锅焦撒些小盐抹个猪油,灶台清爽热腾着。

      母亲又拎了几瓶啤酒。家里的土烧度数高,儿子不欢喜的。”“算好吃饭”,父亲坚持说。用手机加数,挺省事的。分类记账,清晰一表,父亲呵呵着,合好作业本,很满意地坐到“上梁头”,倒上酒,开喝。

      父亲喜欢吃点酒,一日两餐,半来斤的量,扣得蛮牢,吃醉的日子少得很。也有来劲的时候,他喜欢热闹,人一多,三两下去嫌少,我爹还未出老。他常说,“吃饭当休息”,说的其实是吃酒,不吃,做什么都没心思,也没劲。吃的酒,是自家酿的,高粱,小米,大麦,苦荞麦,糯谷,农家五粮液,口感好,舒经通骨,过瘾。

父亲

      04

      屋前那棵杨梅,临着水池,三米来高,青枝叶茂,筋骨了得。真带劲啊,红的,深红的,有几十来颗,或者更多。它还摆谱呢,躲在湿湿的枝叶间,还愣够不着,得绕个远,搭上栅栏,伸出手去。酸,或是甜,都蛮好吃。三年前爹种下,说是遮个荫,这些天,父亲就看看,没舍得去碰。小菜园里,一排黄瓜藤蔓,冒上了竹栅尖。几棵青皮西红柿,七八株开苞的百合,满地的苋菜,透出农家的拙朴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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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雨中,炊烟与青色雾气,缠绕在房后的竹林上空,蒿草的气息,乡野的味道四处弥漫。

      屋前那堆柴火,看得出,是新劈的。母亲说,“要烧的,两个人弄了一星期,吃力了。”“几天功夫,是真弄累了,怕了。”父亲在一旁呵呵,半杯白酒下去,气色还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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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还念叨你回来破吗?”母亲说的是实话,但父亲闲不下来,念想是一回事,还是自己一斧头一斧头的劈了,齐整的堆在房檐下。也好,有儿媳的称赞也高兴了。

      一路送,临了,母亲和媳妇下到田间菜地,挑点菜蔬回去。我和父亲站在田埂上,父亲说了半天,大抵是家里的田地之类的话,上后岩的几十亩板栗林,田贩里的八分地,下后岩的老菜园……

      突然觉得,他老了。

父亲

      上完菜,母亲突然对父亲说,“那件事,有没有对儿子说?”

    “没呢!”父亲继续咪他的小酒。 我一脸迷茫。 “房子,想弄下。趁我们还在,造起来。墙头有点侧歪,不容易加固,光装修还是不行。我和你妈想过了,造吧。先审批,年后动工。”父亲很坚定。母亲在一旁也点头。

      跟父亲一比,我什么都比下去了。18岁开始至今,他已经造了五次房子了。在老家,结婚的两间泥瓦房,父亲自己造的;八十年代,又翻建了三间;九十年代,填平了周围的低洼处,抬高了地阶面,拆除了原先的,造了新的两层三间的砖瓦房;后来出村,到镇上,包百余亩田地,又建起两层三间砖瓦房和两间平房,种稻谷种菜,种桑养蚕;回老家后,又搭建了三间平房。

      我呢,教书二十几年,只在镇上有个百来平米的商品房。“趁父母健在,回去造个房。他们也高兴。”有个老哥也跟我提起过。但我一直很犹豫。

      “你在外面多,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设计,最主要是你们喜欢的。我们也没有几年的。”父亲继续说。我拿出手机,翻出一些民宿图片。父亲接过手机,转身拿来老花镜。母亲也凑到父亲身边,一起看。

      “好的,你们看着办吧。想好了,也要画个图纸的,不要随随便便。”我点点头。

      “再来瓶啤酒,今天高兴!”父亲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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