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今年八十好几。
八十大寿的时候，母亲嘱咐我一定要回老家。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外婆的年纪，瞬间竟有点不可置信，我从未考虑过外婆已是高龄老人。她老人家身体硬朗，仍然看护着两个调皮的弟弟。
外婆的母亲，我们那称呼老外婆，她老人家就活到了百岁。
我心里想着外婆也会长命百岁，但又一算即使百岁也就还有那么些年，一口气闷在胸口发堵。
外婆是那种很传统的中国妇女。
所谓的传统不仅是个性上的保守，而是即使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依然具有温良恭俭让的品质。
她是我见过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从未见与任何人红脸，哪怕是高声讲话都未有，即使是在私底下评论一个人做某件事太缺德，她也就摇摇头眉头皱起。
我是外婆带大至上学，身材瘦小的外婆看护着小小的我。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院子里院子外一户接一户的鸡扯着喉咙喔喔叫，她就起床拿着一把高粱扎的扫帚扫后院的大坪。坪有两三个篮球场大，边上住了好几户人家，却只有外婆在打扫。坪四周还有十来棵高大的水桐树，春天大朵大朵地掉水桐花，冬天大把大把地掉水桐叶，期间还有干枯的壳状果子落下。直到现在，每到春天我看见一树桐花就会想起，外婆家到了春天房门打开阵阵桐花香气，风雨夜里摇晃不定的桐树影。
外婆会把那些干壳收集起来，因为它易燃，是很好的引火材料。而幼年的我喜欢玩火，没心没肺地点着玩，也不知外婆有没有过煤火熄了找果壳却遍寻不着的情况。
即使有，她永远不会对我生气，她就是这么个没有怨言的人。
离家最近的那户人家，在我印象中年纪也都大了，男的是个瞎子，最大的消遣是喝酒、拉二胡。
二胡是从瞎了后才开始拉，估计无师自通，当年还没有我时爸爸形容声音不堪入耳，而我有记忆时已经有模有样。我对他二胡演奏水平的记忆，远没有他家女人总是河东狮吼要摔了家里酒坛子来得深刻。有一次电视里放慰安妇在日起诉，一边打盹的外婆突然睁眼说，他家女人就是。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以前从没有人提起过。
那些年代离我是很遥远，老人们亲身经历，由她们口述出来，会发现历史的别样风貌。
曾经问过外婆地主有什么不同，她想了一会回答，地主有糖吃，一边和我比划就是那种手指粗粘芝麻的饴糖。
不是房子，不是田和钱，而是糖。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过将这种肥胖高危食品视为珍宝的时候，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享受得太少，难怪外公第一次拿到应急灯，新鲜得带着它晚上到处溜达串门子。
我也问过她，裹小脚是什么样，她把手尖拢起又往里窝，告诉我小脚是走不得路的，村里有人媳妇就裹过，连洗碗也只能跪在凳子上洗。
那个动乱年代呢，我问。外婆的记忆是把手和脚的大拇指栓在一起再吊起来。“很痛，”她说：“吊着吊着人就晕了。”
外公爱出门溜达，问外婆他人哪去了，她就哄我：给你买你喜欢的豆腐皮和米豆腐去了，于是我心满意足。
我极爱豆腐皮，不是豆笋，而是几近透明的，一块豆腐只能出一块的豆皮，其实这东西比肉还贵，我总是大快朵颐。
黄口无饱期，那时零食少，外婆在煮饭，就会捞米汤给我喝，结果全家人吃的饭就不那么香了，有时给我一块红糖，有时从餐柜里拿炒芝麻。我没在别的地方吃过炒芝麻，除了外婆家也没有喝过真正的米汤，豆皮只有妈妈记得找给我，但也很少有机会吃到了。
外婆是城里人家的女儿，被父亲作主嫁给乡下的外公，家人认为这样生活会比较可靠。他们是包办婚姻，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是吃饱了没事干才去想的问题，那时的人思想单纯容易满足，彼此依靠并信赖着。
朴实无华，忠厚老实，勤劳善良，是形容他们那辈人经常有的词汇。跳脱不大属于那个年代。唯一见过一次，外公孩子气般去拍外婆的头，知道她会生气又飞速跑走，外婆追出去回来时又气又笑。
小学三年级外公去世，少了大家长家人的凝聚力不再那么强，从那年开始过年不会有好几桌人一起吃团年饭，外婆的日子也比以前艰难。
买菜的地方离家有好几里远，以前都是外公拎着篮子去菜市场，记忆中外婆唯有几次去菜市场，还是送第二天要上学的我坐公车回市区。舍不得外婆想把她带走，总说外婆过来玩吧，她每次都摇头说外公没人做饭。
而当外公不在了，如果家里没有孩子回来就没人去买菜，几乎地里出什么外婆就吃什么。有时饭还在灶上烧她想起来菜没有就去地里摘，摘完回家灶上的饭也糊了。
外婆生活的范围小到甚至不怎么踏入几里外的菜市场，依然想得不多，也不开口要求，生活里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接受和承受。
我的老外婆，虽然长寿但视力不好，很早就只能感受光而不能视物。家里五世同堂，从我生下来她已经如此，一年里我们这些小辈只过年去看望，她听着舅爷家人在边上说这是谁谁，就会念叨着哦这是谁谁的孩子，然后拉住我们手，摸一摸手掌的厚度，用她的方式去揣测这是不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老人家能记住我们已经不易。有一次和外婆一起去看望老外婆，她拉着快七十的外婆叫着崽啊崽啊，一边拍着外婆背。孩子多大了都是孩子，父母都会惦念。
和先生领证那年除夕夜，我打电话回老家，想告诉外婆自己已经结婚，我以为她听了会既高兴又欣慰，这是她盼望的。
她却回答说星子我听不见。
望着窗外满城烟火，我黯然无语。
她的听力越来越差，已经听不到我在电话里说什么。小时的我会把外婆的答非所问当成笑料和家人谈论，而现在无论我问她什么，告诉她什么，她只会回答星子你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孝顺妈妈，注意身体。
外婆年纪大又晕车，我的婚礼大概是她去过最远的的地方，还穿上平时里不愿穿的红色衣裳。回家后，她继续看护两个弟弟，看着他们在她身边吵吵嚷嚷我会想起当年在外婆身边小小的自己。
最喜欢的歌是never grow old，我不长大，你们别老，别离开，多好。
隆冬将至，又收到外婆做好舅舅寄来的家乡味食物，有外婆的孩子是幸福的。
今日圣诞，外婆，节日快乐。
